回到山裏已經是掌燈時分,庵裏的晚功課已經做完,幾個留守的尼姑正在吃飯。我們回來,就著廚房裏的剩飯吃了一些,慧明師傅讓我休息,她和慧真師傅一起進了後院正房的那間最大的臥房,很久都未出來。

我回房坐在床鋪上,身體極度疲倦,腦子卻奔騰不止,想睡卻怎麼也睡不著。

眼前晃動的是母親蠟黃的臉,蓬亂的頭發,以及最後她目送我恬靜的微笑。

母親是個愛美的,很幹淨利索的女子。不管什麼時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衣服雖然破舊,但是幹幹淨淨,從不邋遢。此時她住在肮髒的牢房裏,與蟑螂老鼠為伍,那是怎樣的折磨啊。想到這裏,我不禁淚盈於睫。

下了兩天的雨,床鋪上的被褥有一種潮濕的味道。

正在房內輾轉反側,坐立不安之際,門被推開,慧明師傅輕輕地進來,走到我身邊笑問:“還沒睡呢?如果沒睡,跟我去見見主持吧。你來了這些日子,也該見見主人了。”

我立刻跳起來,拍拍身上的衣服,展平衣角,跟著慧明師傅出門,來到主持師傅的臥房。

主持師傅所住的三間房,跟我們住的房子不一樣,是架空於地麵,全木的地板,有三麵回廊相繞,跟雞鳴寺的房子有些相似,有些氣派。

我們在回廊脫了鞋,進門,走到廳裏。慧明師傅衝我招招手,帶著我走進東邊的一間屋子正中,跪在蒲團之上。

慧明師傅欠身說道:“師傅,阿草來了。”

我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向床鋪上半倚半坐的主人磕頭行禮:“阿草給主持師傅請安,願主持師傅早日安康。”

床鋪上的人半天沒說話,我仍然匍匐著未動。

半天我聽一個遙遠的聲音輕笑了一聲:“這孩子是個可塑之才。”那聲音遠得,仿佛從天際傳來。又沉默了半天,她才開口道:“起來吧,別這麼多禮啦。那些虛禮,都是給外人看的。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模樣。”

我直起身子,抬頭望去,隻見床鋪上的人臉色有些浮腫灰暗,卻不掩一種獨特的氣質,不似這窮鄉僻壤裏的人,看得出年輕的時候也是美女;雖然神色厭倦,但是雙眼掩不住一種奇異的光。

我垂下眼睛說:“謝主持師傅。”

主持師傅說:“你和你娘的事,慧明都跟我說了。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你這個毛丫頭知道什麼?到了京城,女皇是那麼容易見的?那些皇親國戚朝廷顯貴是那麼容易見的?那地方天子腳下,可不比我們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處處龍潭虎穴,時時隱藏殺機,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都會招來殺身之禍。”她挪了挪身體,直直地向我傾斜過來,“你怕不怕?”

我再一次匍匐在地,冷靜地回答:“若娘死了,阿草活著也無趣。”

主持師傅回身倚靠在床頭,半天笑一笑說:“好孩子,有膽識有良心,我喜歡。聽慧明說你懂些醫術,能配藥,是真是假?”

“若主持師傅放心阿草,阿草自當盡心一試。”我抬起身子,回頭問慧明師傅,“可有石板和石筆,借來一用。”

慧明驚異道:“你會寫字?”她匆匆出去,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塊石板和一支石筆放在我麵前。

我凝神屏氣,摒除一切雜念,讓自己的腦子清空,感受來自主持師傅的一切氣場。半個時辰的樣子,我在石板上寫下藥的配方。

慧明師傅拿了石板,恭恭敬敬地上前遞給主持師傅。主持師傅拿在手裏瞄一眼,神情為之一變。她指著其中兩味藥說:“前日大夫開的方子,就缺這兩味藥。拿去,據按照這個方子煎了,晚上我喝了再睡。”

慧明師傅瞪目結舌地看著主持師傅,眼中滿是疑問。

主持師傅笑得雲淡風輕:“你放心,這時候這庵裏最巴望我好的,唯恐我不好的,隻有她,再沒別人。她不會害我。”

慧明師傅也釋然地一下,拿著石板出去。

屋內隻剩下我與主持師傅兩個人。

主持師傅打量著我,說道:“此一去十分凶險,生死未卜,你真的不怕?”

我搖搖頭。

“你要見一些達官貴人,要在他們麵前喊冤,可能人還未到跟前,已經被隨從當做刺客亂刀砍死,死了都白死,你真的不怕?”

我搖搖頭。

“就算你千辛萬苦到了女皇跟前。她能從一個宮女坐到那樣的位置,自然是聰明絕頂。你若有半句隱瞞欺騙,她都能覺察得到。到時候龍顏一怒,你死無葬身之地,你不怕?”

我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