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了那麼久,壽命超過了家族中所有的人,他目睹這個家族中每一個成員的出生與成長,他是所有孩子們的老師;在他滿是皺紋的額頭裏,藏著人們無法想象的巨大智慧,他是家族中的第一智者,是家族中唯一能夠與神靈和祖先對話的人,是人們的精神與靈魂的引導者。他是那樣神奇偉大的一個人,他怎麼會死呢?難道他所懂得的那些知識和那些神奇的智慧,就這樣消逝在泥土中了嗎?
一些久遠而模糊的記憶,忽然不由自主地浮現在腦海裏。
“他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冰冷?……”
那是托邁第一次清醒地認識死亡。那冰冷的觸覺,那失去血色的麵容和刺鼻的氣味讓他感到恐懼。他驚叫著躲進了鷹眼老人的懷裏。
“別怕我的孩子,”鷹眼伸出粗糙的大手,摸著托邁的額頭和臉龐,“他隻是穿過黑色的墳墓,進入永遠寧靜的彼岸世界,與神靈和祖先生活在一起。而最終,我們每個人,也都會去那裏。”
“你是說,我們都會死亡?”
“是的,我們都會死,不隻是我們會死,你眼睛所看到的這個世界,所有的生命,最終都會死的。”尼人的語言無法表達太複雜的意思,鷹眼打著手勢,娓娓道來。
“紫蘭草和猛獁象,紅鬆樹和灰地鼠,它們的生命都是有期限的,無論長短,都有完結的那一天。”
“可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有死亡,所以生命才顯得珍貴啊!”鷹眼低沉沙啞的嗓音如婆娑的鬆濤,如溪流般緩緩地流瀉。
“因為死亡隨時會降臨,所以大家才那樣珍惜自己的生命,樹木努力地長高,動物們努力地進食、努力生育後代。我們努力地狩獵,保護著家人和孩子們,好好地生存下去。”
鷹眼一貫不辨表情的臉上,忽然浮現起了一抹笑容:“不久的將來,我也會死去,而在那之後,暴風和長腿他們也都會一個個死去。到那個時候,你和露西就會長大,你們會有自己的後代,而灰岩家族的血液,也會隨著你們的子孫繼續延續下去。”
事隔許久,當鷹眼的靈魂真的穿過漆黑的墳墓去往那彼岸世界,這些被遺忘的言語忽然再一次回旋在托邁的耳畔。現在,托邁終於理解了它的意義——死亡一直都存在,它是生命不可抗拒的一部分。
無論是人還是猛獸,無論是強壯的掠食者還是弱小的獵物,誰都無法避開它。但是,誰也不會因為這樣就放棄生命,因為隻要努力地生存,生命就會隨著血緣,隨著後代,永遠地延續下去,子子孫孫,永不停息。
托邁抬起頭,望著暮色沉沉的天際,漸漸地,悲傷的心情變得平靜了。
實際上,從遠古一路走來,人們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災難中,在不斷付出鮮血、傷痛與死亡代價的過程中,智慧與經驗,外表與內心,慢慢成長成熟起來的。就像幼樹的青枝,雖然折斷,但卻可以從斷處生發出新的幼芽。隻是這傷痛與悲苦需要時間來恢複。
鳥兒停止了鳴叫,走獸們沒了聲息,小動物們停止了覓食,而食物鏈頂端的凶猛種族們也暫時不再為了生存而殺戮。在這一個黃昏,本該熱鬧的迷迭山一片寧靜。大地之神的怒火,讓自然界的生命們出現了一個陡然的急停。
原本忙碌的生物們都暫時停止了步伐。那沒修完的窩,那隻跑掉的獵物,那些爭奪地盤的你死我活的鬥爭,那些緊張忙碌著的生計,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巨大浩劫給中止了。
隻剩下這雨,還在蒼茫灰暗的天地間頹然地下著,下著。
盡管雨停之後,活下來的生命還得繼續自己的生活,尋找新的巢穴、新的伴侶,生育新的後代,繼續獵食或是被獵食。但是在這一刻,天地間無比安寧,就讓這沙沙的雨聲陪伴著劫後餘生的生靈們,為它們死去的同伴,為倒塌的家園,為一切破碎的夢想和希望,送別吧!
雨水,沿著折斷的白樺樹幹流淌下來;沿著被撕裂的山澗流淌下來;沿著倒塌樹木裸露的根係流淌下來;沿著被截斷的溪溝流淌下來……幹涸已久的大地終於被徹底灌溉,一切因幹旱而枯萎的生命又將會再一次複蘇。用不了多久,災難帶來的悲傷就會被無限生機所取代。
生活還要繼續,明天總要來臨,而那又會是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