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家園在哪裏(1 / 3)

世間還有什麼比孤獨更可怕?

河水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發出耀眼的光芒,拍打著岸邊的卵石,發出沁人心脾的聲響。這聲響像是在呼喚著托邁。托邁索性扔下準備裝水的牛皮水囊,赤著腳踩著冰涼的卵石,朝著河裏走去。

午後,陽光從搖曳生姿的水柳枝條間漏下來,灑在鋪滿卵石的河灘上,把一粒粒圓溜溜的卵石照得金光閃耀。距離那場大雨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河水下降了不少,剛剛沒過托邁的膝蓋,但是冰冷的感覺卻透過肌膚一直沁到骨子裏去。這條河是猛獁河的一條分支,它的源頭來自葛蘭高地,由覆蓋著半個高原的萬古冰川在暖季裏不斷消融彙流而成,比一般山泉溪流都更為冷冽。

大地之神的怒火令迷迭山受到了巨大的破壞。巨大的地麵裂縫使樹林大半覆滅,草甸和灌木更是盡數被毀。裸露的泥土吃不住水,在大雨的衝擊下,大量的泥沙亂石夾雜著折斷的樹木不斷從山上傾瀉下來,沿著裂縫一直衝到山下。幾日的工夫,昔日樹木繁茂綠意蔥蔥的山坡變成了一大片光禿禿滿是亂石和泥濘的土坡。不斷有崩裂的山石自山坡上滾落,這樣的土地已經不適合居住了,人們不得不往山下轉移。在南麵山坳,臨近河邊的雜樹林,灰岩家族重新找了一處山洞安頓下來。

這是一處被家族祖先們廢棄的洞穴。

洞穴很小,褐色的岩壁上到處是篝火燃燒的痕跡,地上散落著零星的獸骨。由於時間久遠,看不出是獵人的獵物,還是被野獸啃噬的殘海據暴風推測,這並不是祖先們用來居住的洞穴,而是獵人們在暖季裏用來加工食物、鞣製皮革的臨時營地。

為了尋找“山外人”,暴風大半生都在到處遊曆,他曾經在附近山區見到過許多處像這樣被廢棄的狩獵營地。

在家族人口眾多的時候,一場大型的狩獵往往有數十名獵人參加,而狩獵的收獲也非常多。人們不願意攜帶過重的物品翻山越嶺,往往會找一處臨時山洞,將獵物切割加工,丟棄掉不能食用的骨頭,隻帶著肉和毛皮回到營地。後來,大家族慢慢消失了,許多營地又重新被穴居野獸所占據,也有的則淹沒在灌木荒草叢中不見天日了。

這一處洞穴顯然是保存完好的。沒有被風雨侵蝕而倒塌,也沒有淪為獸穴。但是暴風仍不滿意。在他看來,這裏是山坳,地勢低矮,山洞又窄又小,人們住在裏麵又悶又潮濕,更糟糕的是,這兒離梅塞坦森林太近了,非常不安全。按照暴風的打算,這個山洞隻是暫時安頓的地方,他要在短時間裏找到更為理想的居所。

不過在托邁看來,這處河邊的居所美麗極了。山洞外麵就是雜樹林,長著許多漂亮的櫟樹和杉木,也許是神靈的垂憐,它們並沒有在大地發怒的時候被毀掉。穿過雜樹林就是小河。托邁幾乎每天都要在河邊待上一陣子。有時候,幼狼也會和他在一起。

鷹眼去世之後,暴風再也沒有提趕走幼狼的事情。

這真是一隻神奇的幼狼,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它的表現卻絲毫不遜於那些健康的同類。托邁幾乎毫不懷疑它能夠順利地活下來,慢慢長大。

隨著身體的增長,幼狼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這絲毫不影響它的行動。小小的山洞完全困不住它,連附近的溝溝坎坎、灌木和雜樹林也難不倒它。它就像是托邁的小尾巴一樣,跟著他到處走。它不但能夠用耳朵追蹤托邁的腳步,甚至還能夠用耳朵和鼻子辨認方向找尋道路。隻要走過一兩次的路,它都會記得清清楚楚。有時候走著走著,托邁回頭不見了幼狼,隻要一聲呼喚,它就會很快地從某個灌木叢裏或是大樹背後鑽出來。

一陣急促的叫聲從身後傳來,托邁扭頭,隻見幼狼沿著河邊不停地嗅聞著地上的卵石,並且不時抬起頭發出焦急的“■■”聲。顯然,它一路追尋著托邁走到了河邊,但是河水阻斷了托邁的味道,讓它迷失了方向,而鋪滿卵石的河灘也令它舉步維艱行動蹣跚。它又怕又急。

“嗚——嗚——”

托邁試探著發出了一聲呼喚。幼狼的耳朵極為靈敏,立刻朝著托邁的方向轉了過去,尾巴興奮地在身後風一般搖晃著。它想立刻奔到托邁身邊,可是耳朵和嗅覺都提醒它,他與它之間,還隔著一道屏障。

幼狼站在河邊歪著腦袋,仔細地傾聽著河水流動的聲音,過了片刻,它向前走了幾步,爪子踩進了水中,冰冷的感覺使它立刻抽回了爪子。湍急的水流讓它感到了本能的恐懼。它在原地不停地打轉兒,昂著頭發出“嗷嗚,嗷嗚”的叫聲。

托邁意識到,它是無法蹚過這條河的。

河水隻到托邁的膝蓋,但是對於幼狼而言幾乎沒到了它的胸口。涉水而過,這對於一隻健康的幼狼都是一個很難的挑戰,更何況,盲眼的它根本無法判斷河水的深淺。這條淺淺的小河,對於幼狼,就像是山坡上那條縱深的地裂,是無法跨越的鴻溝,即便它是那麼機靈、勇敢、了不起的一隻幼狼。

托邁頓時感到有些難過,他轉過身去,準備返回岸邊。然而,令他驚訝的一幕出現了,幼狼竟然踏入了河中!它極其小心地挪動著腿,河水打著旋兒從它身邊流過,腳下的卵石不時晃動一下,幾乎是一步一個趔趄。托邁愣了少頃,他快活起來,一連發出好幾聲“嗚——嗚——”給幼狼指引著方向。

這大概是幼狼生平第一次與冰冷的河水親密接觸。河水正好沒過它的胸口,隻露出一片灰黃色的脊背。它顯然是嚇壞了,腦袋拚命向前伸著,口裏不住地發出驚恐的叫聲,然而腳下的步子卻一點都沒有停滯。負責探路的耳朵直愣愣地挺立著,準確無誤地引導著方向,朝著托邁的方向一點點挪過來。

幾天前的大雨將許多枯枝斷木泥土沙石沿著河道衝下來,擱淺在這裏,亂七八糟的堆積物形成了一座座小小的河心島。托邁帶領著幼狼,登上了一片小小的河心島。午後的太陽暖暖地曬著,腳下是軟綿綿的泥沙,托邁坐在一根折成兩截的大鬆樹幹上。幼狼躺在他的腿邊,濕淋淋的脊背貼著托邁的大腿,正忙著舔舐被河水沾濕的毛。剛剛經曆了一場冒險的它,耳朵還直愣愣地立著,顯然還心有餘悸。

托邁長久地注視著幼狼,他想不明白,在它瘦瘦的身體裏究竟藏著一股什麼樣的力量?竟然能夠令它如此勇敢決然地踏入河中。

坐了一會兒,托邁想起丟在岸邊的牛皮水囊,連帶著也想起了他來此的目的——打水。他站起來準備返回岸邊。誰知他的腿剛一從幼狼身體上離開,幼狼就緊接著發出一陣恐懼的叫聲。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顧不上爪子深深陷進泥沙裏,再次緊緊地貼到托邁的腿邊。托邁一下子明白了。

幼狼為何如此勇敢地渡河,那是因為比起河水,它更加害怕被獨自丟下。托邁也明白了幼狼為何總是追著自己形影不離,為何眼睛看不見,卻能夠一次次磕絆著穿越那些斜刺橫生的灌木,翻過那些糾結纏繞的樹根,那些溝溝坎坎。

比起盲眼帶來的種種危險,幼狼更加害怕孤獨。

狼和人們一樣,是生活在群體中的種族。這隻盲眼的幼狼,從降生之日起,就在一團無光無色的世界之中,僅僅靠聽覺和嗅覺來觸摸外界。它的世界就是黑暗而孤獨的。因為看不見,當同窩的其他幼狼們爭相奔向父母爭寵撒嬌的時候,它卻顯得行動遲緩呆頭呆腦;因為殘疾,它被母狼拋棄,孤獨地蜷縮在灌木叢中,等待死亡的降臨。然而它是幸運的,它等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一雙溫暖的手。

被人類收養之後,死亡的威脅遠去了,但是孤獨卻依舊伴隨著它。

大多數的時候它都隻能待在山洞的角落裏,等候人們的歸來。這令它對孤獨的恐懼日複一日地加重,也令它對於那個給予它食物和溫暖的人——托邁越來越依賴。它視他為一個可以依賴的同伴。隻要托邁在,它就無時無刻不想靠近他,而托邁,也把幼狼當做自己生命中的可以分享快樂、吐露情感的夥伴。兩個同樣在孤獨中長大的生命,因為需要同伴而走到了一起。托邁很珍視這種被需要、被依靠的感覺。

不過,托邁並非是幼狼唯一的夥伴。

夜晚來臨,梅塞坦森林的狼嚎聲又一次準時響起了。

大地之神的怒火似乎並未對廣闊的梅塞坦森林造成毀滅性打擊。也許就如鷹眼所說,這些存活了數百年的參天古木已經具有神靈的力量,任何災難都無法撼動它們。它們就像高高在上的神靈,傲然挺立在天地間,展開巨大的臂膀,庇佑著一幹生活在其身下的渺小眾生。

顯然,也包括狼。

在夜裏,狼嚎的聲音遠比梅塞坦森林中任何一種叫聲都傳得遠。隔著黑黝黝的山岡,從重重疊疊的黑鬆深處,如湖水的波浪,一浪推著一浪,清晰無比地傳入山洞中。

這是幼狼一天中最為愉悅的時刻。

每當夜幕降臨,它就開始興奮,一會兒轉圈,一會兒貼著洞壁來回走動,小尾巴劈裏啪啦地甩動著,一刻也不安穩。最初,它隻是把耳朵豎得直直的,歪著腦袋傾聽。沒過多久,它開始昂起腦袋,收攏嘴巴,和著狼嚎稱聲一起長嚎起來。

人們起初十分驚恐,生怕幼狼的嗥叫招來狼群。要不是露西和托邁一再懇求,暴風恨不能立即把幼狼殺死。但是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始終平安無事,連狼的影子也沒發現。它們似乎僅僅是維持著每晚的隔空交談,彼此都沒有更近一步的行為。狼群似乎並沒有踏足迷迭山的意圖。

慢慢地,人們習慣了。

對尼人們而言,狼群或許是山林猛獸中最神秘獨特的一個種族。

從前,迷迭山也有狼出沒,它們與人們的關係有些模糊不清。有時候,它們是凶狠狡猾的掠食者,成群結夥地尾隨著獵人,伺機搶奪獵物,襲擊落單的人,從洞穴中偷走嬰兒;可有時候,它們又成了獵人的夥伴,引導著獵人們找尋山林鹿的蹤跡;在食物匱乏的寒季裏,它們甚至是人們的救星,打不到獵物的人們常常靠著撿拾狼群吃剩的食物殘骸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