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辭道:“他讓你從地獄中走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把別人送入地獄?把他送入地獄?”
“地獄……我何嚐走出去過?”薑探失魂落魄地笑,淚水簌簌撲入懷中男子的脖頸,“這一世,除了痛苦,便沒有別的。你可知我為什麼能撐得下去?我開始懵懂地思念母親,思念我毀了的家,後來便隻剩了他,隻有他……與他在一起,便是我唯一的快活。”
慕北湮一直坐於地上,抱著頭一聲不吭,此時才通紅著眼睛冷笑道:“於是,你倒行逆施,不顧他人的性命,也不顧他心裏怎樣想?當然,他再怎樣反對也會護著你……”
用性命護著她,不惜死在親人兄弟的劍下,隻想為她求得一條生路……
想起左言希從小到大的容讓愛護,慕北湮再也已忍耐不住,揪著頭發失聲痛哭。
薑探恍惚地笑,“倒行逆施,可知我為何倒行而逆施?日暮途窮,說的就是我,就是我呀……言希說,端侯跟我一樣自幼的症侯,未必能活多久。但阿原若能恢複記憶,與你重歸於好,也許你還有希望……而我……我血氣不繼,根本活不了幾年……日薄西山,我隻想還清欠我養父母的,再跟他靜靜度過剩下的歲月……”
當年伍子胥為父報仇,不惜掘出楚平王的墳墓,鞭屍三百,往昔摯友痛責其辱及死人,全然不顧曾經的君臣之誼,伍子胥便答,“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謂他年紀已大,時日無多,怕沒有時間報仇,方才違背天理,倒行逆施。
薑探病勢沉重,自知壽促,隻願多與左言希相處些時日,於是同樣倒行逆施,不惜為虎作倀,亂傷人命……
景辭黑眸幽深如井,冷冷道:“如今,你如願以償了嗎?帶上言希,去靜靜度過你剩下的歲月吧!”
言外之意,自然是放薑探自行離開。
論起薑探所犯之罪,著實百死莫贖。可左言希最後的心願,他們卻不能不顧。
均王是名正言順的皇子,此刻便顧自與皇甫麟說話,隻作不曾留意景辭放人;慕北湮誤殺左言希,對薑探更是切齒痛恨,卻也不肯違了左言希最後的遺願,坐在地上抹了把滿臉的淚,紅著眼睛也不說話。
薑探卻不曾起身。
她抬頭看向景辭,輕輕笑了笑,“言希向來都在為他身邊的人考慮。他認為殺了阿原對你更好時,他真的曾想下手殺阿原;但他前兒跟我大吵一架時,偏又認為保下阿原讓她恢複記憶對你更好。如今,他又認為以命抵命保下我更好。可他當真曉得什麼才是對我最好的嗎?”
景辭道:“於他而言,你活著便是最好的。”
薑探歎道:“你們這些人呀,就喜歡自作聰明。若你跟言希一樣的想法,大約原大小姐也會有生不完的悶氣,怪不得寧願嫁給慕北湮。”
“……”景辭好一會兒才能問,“他錯了嗎?若不能活著,一切都是空談。”
薑探笑了起來,臉色愈加蒼白,“當然錯了!若不能和他一起活著,若用他的死換我的生,若從此陰陽相隔再不相見,活著比死去更痛苦!”
景辭驀地盯向她,連慕北湮都已眯起桃花眼,忽撲上前去,將左言希的屍體抱過。
薑探素衣染得鮮紅,卻不僅是左言希的血。她的胸口端端正正刺著她自己的一根簪子,隻剩了簪頭上的鳳首露在外麵,泊滿了鮮血,乍看竟似那鳳首在汨汨地冒著血。
沒了左言希屍體的支持,薑探便支持不住,亦倒在了地上,兀自以肘撐地,爬在地上凝視左言希的麵龐,柔聲道:“其實我很怕他生氣,很怕他真的跟我決裂,所以我不敢殺阿原,看她大出血,還努力給她采藥醫治,並在藥裏摻進了幾味能促使她恢複記憶的草藥。未必有言希專門煉製的藥丸有效,但言希的心願麼,我也盼著能替他實現。”
哪怕彼時左言希剛跟她大吵一場,決絕而去,他依然是她心中視若性命的摯愛,就如她是他心中比性命更寶貴的存在。
景辭吸氣,忙近前一步,急道:“蕭瀟,快拿傷藥來!”
薑探笑了笑,“不用了……我活著隻是為了他……這麼痛苦的人世,終於可以……離得遠遠的了……言希,言希……”
她伸出手,伸向旁邊的左言希,小鹿般清澈好看的眼睛裏似盛了蜜糖,在陽光下軟軟的,似快要融化一般。
而她整個人也在同一時刻忽然軟了下來,軟軟地倒地左言希身側,手指恰搭在了左言希的腰間,竟是一個溫柔偎抱的姿勢。
那樣親密而曖昧,卻坦坦蕩蕩,旁若無人。
從此再無病痛,大約也真能旁若無人地繼續他們苦盡甘來的相依相守了吧?
阿原的確就在木屋中。
慕北湮見到血衣後便失了理智,隻顧去尋薑探報仇,並未入內仔細察看。而景辭察覺疑點,又聞出藥味有異,入內找尋時,很快找到了帷帳後的阿原。
但阿原依然昏睡不醒,全然不知屋外的生死離合,愛恨交加。
均王素日常在京畿與文人雅士吟詩作賦,附近也有一二知交,遂借了一處別院,引眾人帶了阿原入內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