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你的目光追著飛遁的蒼蠅落在窯壁的供桌上。供桌上供奉著神龕,神龕前擺著供果和香爐。香爐裏燃著幾炷香,香煙絲絲縷縷地飄起,嫋嫋地向空間擴散,你嗅到了熏人的馥鬱,鼻翼下意識地聳動了幾下。那女人望著神龕喃喃地說:“孔生,你去得太早了,我給你養了兒子,你能看得見嗎……”話語未了,淚水早從眼裏流下來。

兒?我是他的兒?你意識到那女人說你是死者的兒,腦裏一陣暈眩和脹熱。你感到了窒息,仿佛墜入煉爐,熱浪一湧一湧地包圍了過來,轟轟烈烈,洋洋灑灑。你成了煉獄裏的死囚……

一柱淡黃的陽光從窗外爬了進來,落在你小得出奇的臉孔上,你感到一種女性撫摸的溫柔。你望著光柱,見光柱裏有眾多的微塵物,浮浮沉沉,來來去去。你想這塵物多像世間熙熙攘攘的人群,昏昏地生,默默地死,毫無生趣。由此你覺得老窯裏很沉悶,沉悶得使你懨懨發困,睡意也繼之而來。你於是閉起眼目,在冥冥中沉入一種迢迢遙遙的夢幻裏。

終南山重重疊疊的山巒,籠罩在煙霧變幻間,山色若翠若藍,若隱若現,情態如夢。山腳下有個村莊就是你的家鄉,你見你的女人拎著食桶喂你家大的小的豬們,你的兒子挑著貨郎擔踏著鋪滿一片一片陽光的山道,閃閃悠悠地到外麵去串鄉,手裏的撥浪鼓響得很脆,像啄木鳥啄老樹一樣生脆……

驀然,窗外響起幾聲很有權威性的咳嗽,你的夢破了。你聽到院子裏一位老者的聲音,你想象他一定白眉白須,像一位仙人。

“雪芝,生了兒子了。”

“哦,八舉爺。”

哦,那女人叫雪芝,你覺得這名字動聽。

“好的,好的,這就好了。”你覺著這老漢聲音很白很亮,像他的白胡須。

“八舉爺,你老上年紀了,快回家養身子去。”

“嗯,八舉爺來看看,八舉爺高興喲,身子骨也覺硬實多了。”你想象著他是在顫抖著白胡須說話的。

又突然,院子裏響起一陣驟起的腳步聲和眾多而又模糊的議論聲。議論什麼,你聽不清,隻覺得像是一派盈盈喜氣。

你見門簾像一隻鶴的翅膀舉了起來,進來一個粗糙的男人。那男人揭了被子,用石頭一樣粗糙的手撥弄你腿襠裏的那物兒,你覺著一陣刺疼,你哇哇地啼哭起來。那男人忙嘿嘿笑著說:“噢,莫哭莫哭,我的乖兒子。”

哦,我怎的又是他的兒子?你很惱怒,可你是個不得動彈的廢物,隻好罷了。

“把這紅布條綴在門簾上,生人就不進來了。”那女人說。

“嗯。”那男人忙接了去。

院子重歸一片寂靜,你腦子裏也清靜了許多。

你眺著窗外的景致。夕陽聚積了全部的色彩,向這莊院傾灑下來,空氣似乎給融化了,橘紅色液體一般。莊崖上翹出幾株黑漆漆的棗樹枝,幾隻麻雀站在枝上,壓得很有彈性的枝兒顫悠悠地晃動著。夕陽燃著了麻雀的脊背,火紅火紅的。忽兒麻雀扇動火焰般的翅膀,不知飛向何處了。你癡癡迷迷地像看一幅生動的油畫。

一隻公雞鬼頭鬼腦地從門外走進來,去啄窯裏長條囤的眼塞兒。你不禁喊了聲:“啡歐噓……雞!”那叫雪芝的女人一巴掌打下來,準確無誤地落在你的額頭上。“哎喲,他這碎大成精了。”你渾身一陣觳觫,舌頭縮短了許多,再也不敢說話了,於是你啞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