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1 / 3)

你母親雪芝抱著你走在夜色裏。夜空沒有月亮,隻有眼睛般明明滅滅的星星。你的眼睛如兩顆星星,在灰暗的夜色中,猶可蒙矓地看出你這再生地———於家彎山的輪廓。

你母親抱著你走進於八舉的上房。

你看見於八舉家的上房裏靠牆壁依次蹲著或坐著族裏幾個人。有的抽著旱煙,煙鍋也如星星明明滅滅。

被你想象的白須白眉的於八舉,胡須隻是花白,且長而優美。他有些許的老態龍鍾,文質彬彬地坐在太師椅上,手裏端著黃銅水煙鍋,用木扡點著火,斯斯文文地吸著。

你後來才知道於八舉是清末中的舉,在四川任過什麼大官,後厭惡官場便卸任還鄉下野。因此他是州縣很有聲望的人物,族裏人當然更敬重他了。也是在後來,你聽你母親雪芝說八舉爺一日在河灣鋤地,縣府來了一位幹公差的,粗聲大氣地對八舉爺說:“老漢,把我背過河去。”八舉爺沒看一眼那公差,彎腰背了那公差涉進河裏。走至河中,八舉爺說:“煩勞你回去對縣長大人說於八舉背我過的河。”那公差一聽怕得渾身哆嗦,忙跳下八舉爺的身背,跪在河水裏給八舉爺不住地磕頭:“八舉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八舉爺饒了小人吧!”

你不住眼地瞅八舉爺。八舉爺抽完一鍋水煙,把煙管對在嘴上一吹,一團灰色的煙燼帶著似有似無的煙翳噴了出來。他捋了捋很長很美的花白胡須,溫文爾雅地說:“你們都是管事的人,雪芝生了兒子,總得有個姓兒名兒的。今日召你們來,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你的堂伯於孔儒伸了幾下脖頸兒,急急地說:“八舉爺,孔生殤了才八個月,雪芝就生了這孩子,胎懷十月,這不明擺著娃是孔生的種,是個墓生子嗎?我看就叫於墓生!”

你的父親或者不是你的父親的那男人,一直木訥地垂著腦袋,粗布衣上灰灰地蒙著塵土,像隻灰老鼠。聽了你堂伯於孔儒的話,局促不安起來,抬頭茫然失措地望他的二叔丁四海。

坐在另一隻太師椅上的丁四海,很響地咳嗽了一聲。你覺出他這咳嗽一定是他發表言論的起板腔,你竊竊地笑這瘦老頭。

你見丁四海臉上洋溢著一種精明的神采,周身流露著一種輕快的活力,徐徐轉動的眸子很敬重地望了一下八舉爺,薄薄的嘴唇啟動了:“八舉爺,孔生殤了,是你看憨二這娃老實,靠住事兒,才叫憨二進了於家門的,當了招夫。今日雪芝生了娃,是誰的種兒,得從實處說。成這親事時,八舉爺叫我來,當時並未有人提說雪芝懷了孕,雪芝肚子也癟癟的,今日怎有了墓生子?至於八個月生娃娃是常有的事。人常說,七死八活九孽物。這樣看來,這娃是憨二的血脈,該是姓丁的……”

你在你母親懷裏思忖好久也很糊塗,你無法辨清自己是誰的種。你感到一種苦悲。

你的堂叔於孔禮一直蹲在牆根兒用柴棍不住地在地上畫寫著於字和丁字,見丁四海說到這兒忙住了手,仰起葫蘆腦袋說:“啥個種不種的,我們於字就比你家丁字多一橫兒,人丁興旺,還能搶你丁家的種?我的娃兒多,給孔生過繼一個去。”

你聽這話怎麼也不順耳,你惱恨你的堂叔,他想叫他兒子奪你家的財產。呸,你個老狗,見啥骨頭都想啃。你惡惡地罵他,但你隻是個啞兒。

你的堂伯於孔儒火了,他曉得於孔禮貪財,不念兄弟情分,便訓斥你那堂叔:“孔禮,你還是不是人?咋……”

“咋?我咋不是人?好了,讓你兒子給孔生過繼去,這就對了?這就是人了?”你的堂叔歪著葫蘆頭,你感到他很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