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舉爺用很有權威的手勢阻止了你的堂伯、堂叔的爭吵,望著你的母親雪芝和你的父親(現在還隻能假設)丁憨二,示意叫她和他說話。
你母親雪芝抬起頭,用手指撥了一下垂在額前的頭發。她聽了你堂叔孔禮的話,感到像有一股冷淒淒的陰風往她脊骨裏鑽,身子不禁蜷縮了一下。這會兒,你母親極其努力地裝出笑容,望著她現在的丈夫,現在假設是你父親的丁憨二,這個老實得像塊石頭似的人,臉色灰黑,腦袋頂上蒙著霜一般的塵土,木木地蹲在地上,極其可憐。你母親知道他心裏怯事,言語又短,能說什麼呢?全賴他四叔丁四海。他對她好,好到像一頭老牛馴順於主人,一切都由她說了是。你母親明白今生今世全得靠他了。可你母親又想起了她殤了的丈夫,也難判定是不是你親生父親的孔生。
孔生是個文文弱弱的書生,在龍川上的中學,畢業後又在龍川中學教了書。孔生很愛你的母親,愛得三天兩頭回家。村裏的騷婆假鳳凰破嘴兒說:“雪芝太乖了,費男人哩!你看她人中左邊長個痣,有這種痣的女人夜不空房。哎呀呀,你沒看孔生臉上的肉像刀子刮哩,骨裏的精水快給媳婦抽完了。我滿堂媳婦雖沒人樣,可我娃壯實哩……”後來孔生果然得了癆症殤命了。你母親想她應當對得起他,可她也不能虧了憨二啊!你母親睨了一下眾人,對八舉爺說:“八舉爺,你老知道我是個遠門沒出、一字不識的女人家,啥理不曉得,這事全靠八舉爺作主了。不過,我覺得既要對得住孔生,也要對得住憨二。”
你的堂叔孔禮的脖頸兒又歪起來,毛乎乎的嘴裏又噴出一串臭屁話:“你是嫁活人還是嫁死鬼?往後還有大半截子哩,你靠誰養活?”
你母親雪芝轉過身,麵對牆壁淒淒地哭了,淚珠很沉重地墜落在你的臉孔上。你顧不了這,你真想給你堂叔老嘴上幾個巴掌,可你是個廢物。你堂伯孔儒拍了下椅子,罵你堂叔:“孔禮,你這是放屁還是說話!”
八舉爺思謀了許久,說:“都別吵了,這事關係到於、丁兩個族氏,我作不了這大的事情的主。我看你們還是到縣堂去,縣長自會公斷的。”
你心裏好笑,這老頭兒才高八鬥滿腹經綸,卻給這事難住了,看來他也不過如此而已。
眾人都沒了言語,起身給八舉爺道了晚安,匆匆去了。
你在你母親的懷抱,又默默地行走在灰白的夜色裏。你星星般的眼睛努力地遠眺,遠處山影重重,村子裏響起幾聲黑色的狗吠,黑色的狗吠聲在寥寥空虛的夜氣裏悠蕩著、擴散著。你感到黑色的恐懼。
你依然如此地躺在溫熱的炕上,眼光從夢裏旋轉回來,看早晨的陽光如何蝴蝶般地撲進窗口,溫馨而親切。你覺著這陽光黃黃亮亮有種色性的熏染,撲到身上讓骨子都發酥。
如夢料峭了一夜的風到晨間早止了。普照寺的鍾聲響了,沉悶而又宏大,很遙遠地從清闊的空間傳播來,震得窗葉上的麻紙嘩嘩地叫,你的心被震顫了。普照寺在寧州城內,鍾樓巍巍然聳上半空。這銅鍾好大,重萬餘斤,是金代貞元年間鑄造的。
傳說這銅鍾原有三眼,一擊響,震得方圓百十裏地方的女人懷不住孕。後來來了個什麼道人,阻塞了兩眼,聲音減弱了許多,女人才免了難孕之災。相傳銅鍾鑄成,鍾樓極高,鍾運不上去,人們急得沒法,忽然來了一位白須白眉老者,眾人就去求教老者。老者長歎一聲說:“唉,土都壅到我脖子底了,我還能有什麼法兒。”老者說罷沒了蹤影。眾人愕然之後,悟得老者是仙人,點化用土壅。於是他們便用夯壅土,土壅鍾。果然不幾日便將鍾壅上鍾樓。這些傳說後來也迷及了你。你去了普照寺看廟會,看了那銅鍾,也惹了一腸情懷,此後每聽到鍾聲你便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