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再生也就有了再一個家鄉於家山彎。於家山彎去寧州城的路是繞山腳轉的,是在石砭崖上拓出的黃土道兒。石砭崖下是汩汩流轉的北陽河。在你躺在黃土炕上做夢的當兒,春天款款地來到北陽河川,天氣暖和了許多。川道裏、山窪上都蕩漾起桃杏花粉紅色的味道,鳥們或鳴或飛於柳煙中。
早飯後,你的堂伯、堂叔、丁四海都騎了馬,早早地向城裏疾疾地去了。馬蹄在黃土路上敲出很雄壯威武的響聲,很雄壯很威武的響聲拋起一溜灰蒙蒙的煙塵。他們騎在馬背上互相不搭一聲,各自肚裏的詞兒像一壺開水咕嘟嘟地翻騰著。
你母親騎在小草驢的背上,她的小腳巧巧地踩著銅鐙兒,懷裏抱著你,一搖一晃的,像個走娘家的媳婦兒。你母親騎在驢背上想昨夜的夢,昨夜的夢是黑白色的,沒一絲兒色彩。她躺在夢裏,死一般的寂寞,蒙矓中一隻毛茸茸的手伸過來,伸向她身邊的兒子。她啊地大叫一聲:“別奪走我的兒子……”她冒了一身冷汗,睜開夢眼,見你依然甜甜地睡著。她想夢是反的,噩夢是好兆頭,於是她兔子般蹦跳的心才慢慢靜了下來。她看你在夢裏微笑,紅紅的唇兒像豐滿的花瓣在瞬間裏開放,仿佛使這暗黑的老窯豁亮了許多,空氣也明快地流通了……
丁憨二,你這個還是假設的父親,背著白線織的袋子,極沉默地跟在小草驢的屁股後,煙鍋插在後脖頸兒裏,倒背著手,似乎沒在想什麼。他好像不會想什麼,他隻是沉默,仿佛他來到這個世界上隻會沉默。
你躺在你母親懷中的山羊皮襖卷兒裏,山羊皮柔軟而溫暖得令你有些感動。你從山羊皮襖卷裏如小袋鼠兒探出小小的腦殼,用生疏而又奇異的目光望著藍得生輝的天空。你望見一片一片的白雲,如白鶴一般在空中放飛。除此而外,你再看不到什麼,你隻好用幻想去感知外界。你感覺著河灣裏的青草細嫩如針,在日光裏一聳一聳地生長,隨著輕風發散出一種乳汁的氣味,仿佛這乳汁的氣味是從你母親肥碩的奶頭眼兒裏噴湧出來的,你張著嘴巴吮吸不止。你感覺到河灣裏有牛群和羊群蹣跚著吃草,牛羊的嘴角淌著綠綠的汁液,牛犢一聲接一聲地叫喚,聲音新鮮得有一種鮮乳味兒。
你母親騎著的小草驢,很誇張地扭動了幾下屁股,匆匆地轉過了一個山壪兒。你母親感到腿襠裏一陣熱乎,撩起皮襖襟,皮襖裏濕漉漉的全是尿。她抖了幾下皮襖,重新在你的腿襠裏墊了一塊尿布,又慎重地包裹了起來。你感到冰冷,打了顫兒,發出一陣哭聲,哭聲在驢背上顫悠悠地抖著,你即刻意識到你是大丈夫,大丈夫有淚不輕彈,怎麼能哭呢?你於是止住了哭聲。
轉過一道梁又是一個壪子。壪子裏是一個村莊,村子裏的炊煙從你眼簾中升起,在空中盤盤繞繞,如一群盤旋的老鷹。這當兒,你眺見村莊前的黃土坡上走來一頭氣昂昂的大叫驢,大叫驢肥得毛色閃耀著烏黑的光澤。你一見大叫驢,心有些動了,這是莊稼人的寶貝。大叫驢的背上騎著個七八歲的光屁股孩子,搖晃著傻乎乎的憨笑,你真想和他玩。大叫驢見了小草驢,立時性兒勃發。你心裏罵道,真個騷貨!大叫驢哇嗚地吼叫著朝小草驢奔來,騰空而起,山傾般地向小草驢壓下來。你在這瞬間隻意識到這下完了。小草驢給壓倒了,和你母親一塊在黃土地上打著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