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可定一原則曰:“關於人事上之處理,凡有互相反對之二說,一定是一主性善說,一主性惡說。”孟子主張仁義化民,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韓非主張法律繩人,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個人主義經濟學,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社會主義經濟學,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獨裁主義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民主主義,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達爾文之互競主義,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克魯泡特金之互助主義,是以性善說為立足地。因為人性之觀察不同,創出之學說遂不同。我們欲解除世界之糾紛,當先解除學說之糾紛,欲解除學說之糾紛,當先從研究人性入手。

人性本來是渾然的,無所謂善,無所謂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截半麵以立論,曰性善,在當時是一種新奇學說,於學術界,遂獨樹一幟,但是遺下了半麵。荀子出來,把這半麵提出來,曰性惡,也是一種新奇學說,於學術界,又獨樹一幟,成為對峙之派,此二派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何也?各得真理之一半也。孟子之性善說,已經偏了,王陽明致良知之說,則更偏,學術界通例,其說愈偏者愈新奇,愈受人歡迎,所以王陽明之說,一倡出來,風行一世。荀子之性惡說,已經偏,我的厚黑學則更偏,陽明向東偏,我向西偏,其偏之程度恰相等,所以“厚黑學”三字,遂洋溢乎四川。後來我著《心理與力學》,說:“人性無善無惡”。陽明晚年,也說:“無善無惡心之體。”譬之攻城,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入了城中,所見景物,彼此都是一樣,陽明講致良知,說得頭頭是道,我講厚黑學,也說得頭頭是道,其實皆一偏之見也。

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學》而生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由此臆說,生出“合力主義”。本此主義,而談經濟,談政治,談國際,談考試,談學術趨勢,與其他種種,我的思想,始終是一貫。所謂厚黑學者,特思想之過程耳,理論甚為粗淺,而一般人乃注意及之,或稱許,或詆斥,嘖嘖眾口,其他作品,則不甚注意,白居易雲:“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長恨歌以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我也有同樣的感慨,故把我思想之統係寫出,借釋眾人之疑。

六十晉一妙文

鄙人發明《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從今而後,當努力宣傳,死而後已。鄙人對於社會,既有這種空前的貢獻,社會人士,即該予以褒揚。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當茲教主六旬聖誕,應該作些詩文,歌功頌德。

鄙人今年(一九三九年)已滿六十歲了。即使此刻壽終正寢,或者被日本飛機炸死,祭文上也要寫享年六十有一上壽了,生期那一天,並無一人知道,過後我遍告眾人,聞者都說與我補祝。我說:“這也無須。”他們說:“教主六旬誕頌,是普天同慶的事,我們應該發出啟事,征求詩文,歌頌功德。”我謂:“這更勿勞費心,許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立的,萬民傘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這個征文啟事,不必煩諸親友,等我自己幹好了。”

大凡征求壽文,例應補敘本人道德文章功業,最要者,尤在寫出其人特點,其他俱可從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為厚黑聖人,於儒釋道三教之外特創一教,這可算真正的特點。然而其事為眾人所共知,其學已家喻戶曉,並且許多人都已身體力行,這種特點,也無須贅述。茲所欲說者,不過表明鄙人所負責之重大,此後不可不深自勉勵而已。

鄙人生於光緒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謂:“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年生的人,是我的老庚;戊寅年生的人,也是我的老庚。光緒己卯年,是西曆一八七九年,愛因斯坦生於三月十九日,比我要小一點,算是我的庚弟,他的相對論震動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學》僅僅充滿四川,我對於庚弟,未免有愧。此後隻有把我發明的學問,努力宣傳,才能不虛此生。

正月十三日,曆書上載明:“是楊公忌日,諸事不宜。”孔子生於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楊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際遇,與孔子相同,官運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稱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