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驚蟄(3)(3 / 3)

昨夜,我起來四次,先悄悄溜出臥室,摸上樓,進女兒房間,再用手背貼在她太陽穴上試探。女兒幾乎維持同一個姿勢,斜斜地躺在近床邊的地方。外麵的水銀燈光映在她臉上,很蒼白,雖然睡前服藥後沒再燒,仍令我心情沉重。慢慢摸下樓,屋裏黑黑的,那些深綠的植物全隱藏了色彩,隻有臨窗的芭蕉,反射外麵的天光和積雪。還有,就是芭蕉下麵綁的那堆黃草——我一個多月前種下去的“開完花的水仙”。

她們確實成為幹稻草的樣子,所有的生意都不見了,由起初的泛白泛黃,漸漸幹縮,而今隻剩下一條條朽葉。倒是上麵的平行脈,變得更鮮明。太太多次看不順眼,問我為什麼不把葉子剪去,我說學問就在這兒,水仙、鬱金香、番紅花這些植物開完花,下麵的球根會把葉子裏的養分再吸回去。

窗外的雪還一直下,尤其映著路燈,霏霏雪花看得特別明顯。我盯著看了半天,因為私心希望雪下大些,明天不上學,女兒正好可以在家養病。隻是畢竟三月下旬了,天寒地卻不凍,每片雪花都落在馬路上立刻融解,隻在樹梢和草地上堆積。還看見大團大團的雪由屋簷墜落,天溝裏則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多矛盾哪!一邊降雪,一邊融雪。

上午十點多,女兒仍在睡,我卻被電視播報新聞的聲音吵醒,嶽父、嶽母和太太都在看電視。偏偏電視畫麵一下有、一下無,大概是“小耳朵”積了雪吧!我決定出去看看,是不是能想辦法清理。

套上雪靴,穿上羽絨大衣走到屋外。雪早停了,陽光燦爛,處處都在滴水,原本平平的雪地,變成坑坑洞洞,原來是上麵樹梢滴水造成。有些凹處還帶紅紅的顏色,令人驚心,近看又一驚;再抬頭,才發現原本光禿禿的樹梢已經開了小小的紅花。走到簷下看屋頂上架的天線碟子,果然沾了濕雪。想用個長樹枝去撥,卻被屋簷滴下的雪水弄得滿頭滿臉。低下頭清理,看見由於雪水不斷滴落,已經露出的泥土地上,居然立著一排又一排綠色的芽。那些芽不是尖的,是圓的,才想起是去年“美華防癌協會”送我的水仙。

那是他們募款義賣剩下的,箱子未開封,裏麵的花卻已經偷偷綻放,又偷偷地凋萎。美華防癌協會的朋友知道我愛種花,就送來看我還能不能種。六大箱“過氣水仙”,花了我好幾天時間,先挖下去二十厘米深的坑,再一球球擺下去。說實話,我沒指望她們能活,因為關在紙箱裏,葉子沒接觸陽光,蒼白得有點像韭黃。怎料一年過去,她們居然能由十幾厘米深的泥土深處,一點一點鑽上來。

我蹲下身,用手撥弄葉尖,硬硬的,一簇簇,有點像牙刷。大概正因為這葉子硬,所以能鑽土;也為了鑽土有力,所以葉尖長得圓。我把小葉子用兩手分開,看看其間有沒有花。試了一叢又一叢,都不見花,有點失望。隻是接著想,我春節時水皿中養的水仙,不是葉子長得老高,才生出花莖嗎?

突然間,我懂了!水仙的葉子生得長,是有道理的,因為她們的球根在十幾厘米深的地下,葉子就算長達三十厘米,露在地麵的也不過十幾厘米。我發現水仙、鬱金香、番紅花,那些最早由冰雪中鑽出地表的花,都有這樣長長的葉子打頭陣。那真是“打頭陣”,由葉子使出全力往上鑽,先衝出泥土,再嗬護著葉子中間的花梗,輕輕鬆鬆到地表綻放。也正因此,花開完了,葉子們也功成身退;甚至可以說隻要花一登場,葉子就完成了重責大任。

蹲在屋簷下,看一簇簇綠綠的水仙新綠,有一種感動,覺得那一根根葉子,就像人的手指,拱著、托著、嗬著、護著中間的小娃娃。

轉身,進屋,女兒已經下樓吃午飯;我過去,摸摸她的額頭,又用自己的太陽穴貼貼她的太陽穴,再伸出雙手托著她的臉頰端詳,覺得自己的手成了水仙葉,女兒變作了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