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叫“是非題”?一個小娃娃,恐怕才上幼兒園,就要做“是非題”。“兩個隻能選一個”,教導孩子,這世界是不能獨占的,你取了這個,就不能取那個。然後一步步,開始做“選擇題”,就更殘酷了,因為有那麼多答案,每個好像都對,卻隻能挑一個。有心理學家分析:受的教育愈高,自製能力愈強。我相信那“自製力”有許多就來自“思辨與選擇”。“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中間三個不都屬於“思辨”嗎?為了讀書,你想睡不能睡、想玩不能玩,哪一樣不是“自製”,不是“抉擇”?所以據調查,學曆愈高的健康往往愈好,甚至老而彌堅。這事我親眼為證,好幾位學者,八九十歲了,上健身房,節食減肥、年年體檢。他們不見得比別人富有,最大的不同是能用腦來控製嘴,又用“運動有利健康”的這個“認知”,來戰勝身體的惰性。相反,去美國貧民區看看!孩子特多,因為不知控製生育;一個個大胖子,胖到走路都不方便了,因為不知控製口腹之欲。所以我相信教育如同“剪枝”,有“強修剪”“中修剪”“弱修剪”。學曆高的人就好像經過“強修剪”。
談到“強修剪”,大概莫過於做盆景了。有一回參觀花展,裏麵的“盆栽區”由個女人看管。我問她要怎麼修剪,她一笑,說得問她老公,因為她修不好,又說這事情女性做不好,因為有“婦人之仁”。她有時候剪了半天,老公過來將剪刀一把搶過去,哢哢哢!足足比她原來修的又多剪去了一倍,怎麼看,那植物都非死不可,但是沒多久,卻長得好極了。
她老公能狠狠修,還不害死植物,必定因為“知時、識性”。所謂“知時”,是知道哪些季節和天氣最好別修剪,譬如嚴寒的時候,植物已經凍得半死,你還修,她能不報銷嗎?又譬如三伏天,植物已經要被烤幹了,你再修,造成許多切口,她們也必定受不了。想想,為什麼中國古代處決犯人,盡量不在陽春,而要找肅殺的秋天“秋決”?又為什麼不說“春後算賬”,要講“秋後算賬”?就是為了“識時”啊!在殺時殺,而不在萬物迎春、生機勃勃的季節行刑。
春天誠然是植物最能生長的時候。早春修剪,沒幾天,就能發芽,所以就算剪重了,植物也受得了。但是又有個情況,是不在春天修剪,而等“孟夏”為之。就是當你要作西方庭園那種“整齊得如同蛋糕”的修剪時,如果你“勤快早了”,仲春就下刀,不到夏天,植物已經東長一枝、西抽一條,失去了原來的形狀。隻有在初夏,植物生長減慢的時候剪,才能維持較長時間。
教育上常說“廉頑立懦”,修剪也有“廉頑立懦”之效。最明顯的是剪玫瑰和紫藤,當你放任“矮叢玫瑰”長高,從不修剪時,她可以生得細細長長,隻是花開得少,不飽滿,又易凋,活像薔薇。道理很簡單——她沒那麼大本事管理恁大的“身軀”。相反地,明明是蔓生的長枝薔薇,隻要狠狠修,每年秋天都剪到近地一尺,那薔薇到了春夏就可能成為玫瑰,原本薄薄的花瓣變得厚厚大大。豈止如此?要玫瑰常開花、開好花,你非狠狠剪她不可,花才開完就橫裏一刀,不僅把花剪掉,而且朝下麵“五葉”或“七葉”的地方動手。沒錯!你是不舍,就如同不舍得管孩子一般,但為了他好,你不能不狠。因為就這一刀下去,沒多久,下麵又由葉腋冒芽,長出粗粗大大的花莖,開出燦爛的好花。當你比較剪與不剪的玫瑰時,會難以置信——勤於“下刀”的,一棵樹能開十幾朵大花;任她蔓生的,則隻在枝梢,開出兩三朵貧弱的小花。
至於紫藤就更“戲劇化”了。提到“藤”,大家總想是細細長長纏樹而上的玩意,但你見過“紫藤樹”嗎?那是粗粗壯壯一大棵,當春天樹梢或棚架上掛滿紫藤花的時候,紫藤樹可以開成團圓簇密的一大樹。早先我以為是不同的品種,後來才知道隻要把紫藤種下去,而且從小就留一根主幹,上麵生出攀須和長枝立刻剪去,下麵冒出的“吸芽”也不留,七八年下來,那藤就成了樹。好像孩子,天生雖是過動兒,但隻要他爬牆攀窗,你就把他拉回教室;隻要他站起來搗蛋,你就把他壓回椅子,漸漸他不亂來了,而且可能把那過人的精力用在讀書上,中了舉人、拿了功名、成為人物。
管孩子有所謂“棒頭出孝子”,搞園藝則是“刀下出好樹”,連那不成材、不成樹的,如果能好好培育、狠狠修剪,也能成為棟梁。隻是我仍然不主張體罰,人畢竟是人,不像植物連挨打都沒感覺,非“截肢”不能生效;人會聽、會看,如果能用示意、勸說、責罵、嗬斥和怒目取代“體罰”,何必動用“最原始”而野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