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這種“中間色調”,也就是看起來差不多,又有著豐富色彩的景物。所以總懷念威尼斯,有一天坐在一棟古建築的長廊,看日光射在白堊土的牆上,紅橙黃綠藍靛紫,看來是白,但是什麼顏色都有。我也愛看莫奈(ClaudeMonet)畫的盧恩大教堂(RouenCathedral),他對著同一景物,在不同時間寫生許多作品,居然能有那麼大的不同。物是不變的,但呈現在眼裏,卻能因為光影的幻化而有許多差異;人也不變,但是從不同角度看,也能有大善與大惡之別。
去年在北京的畫廊,看上一幅畫蘇州夕陽下浣衣婦的作品,也因為愛那灰不灰白不白的中間色調和水中夕陽的瀲灩波光,我相信畫家一定用了不少時間去經營那片灰灰的兩岸房舍;要在“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才能給人“說不出”的好感覺。現在湖對岸的樹林就呈現了這種“灰黯的多彩”,看著看著,我突然領悟為什麼莫奈畫的海岬、那中國畫家畫的蘇州,和我眼前的樹林都特別豐富也特別美,那是因為它們都映了水光。平常日光由上麵下來,各種景物的光源固定,明暗對比分明,但是當旁邊有水,加上水波變化,天光就被“散射”;既然有千萬波紋,便有千萬光影。
為了證明自己的想法,我穿上大衣,套上雨靴,又撐起傘,走向湖邊。步道上長滿青苔,這苔在初晴的日子,綠得如同上了一層綠色的油漆,陰雨天則呈現墨綠。後門外的青石板上也黑一塊灰一塊,都是春日的苔痕。我知道過不多久那些石縫裏的苔蘚就會長成豐滿的一簇一簇,並生出長長的“孢子柱”。雨中,櫻花樹的苔蘚也更突出了,黑色的樹皮上,一塊塊“石綠”色的苔,好像日本“狩野派”畫家的屏風作品,先在紙上用水墨畫,不等墨幹,就用不透明的石綠色“點”下去,造成石綠在水墨底上泛濫的效果。櫻花、梅花這類樹的“橫紋皮”最易破裂,予人蒼古之感,在那蒼老上呈現苔痕,則產生對比,而有老樹發新枝的欣喜。水邊的菖蒲也如此,岸邊都是湖水衝來的枯枝朽葉,卻在其間突兀地冒出幾根“其直如戟,其尖似劍”的綠葉。湖上的大雁看我來,紛紛遊開,在迷蒙中留下點點的黑影和呼應的鳴聲。
站在水湄,聽傘上滴滴答答的雨聲,大大小小、抑揚頓挫,跟眼前千頃煙波上的水花相呼應;突然雨聲轉疾,水裏濺起的水花也變大,但又大中見小,想是由較小的雨點和前麵大水花飛濺出來的水珠造成,還出現一點一點的白,是水花出現之後留下的氣泡。聽到一聲啪啦,想必有大魚出水,循聲望去,已杳無痕跡,隻見湖麵扯過一條輕煙,往右側的林子裏飄去,一下子隱了半邊樹梢。
雨聲更疾了,突然轟轟隆隆由遠而近,是雷聲,但沒見到閃電,想必距離甚遠;接著不久,又是一陣沉雷,這是今年第一次聽雷,表示天暖了、水氣重了,蒸騰的雲也厚了。怕閃電往這山頂的湖上追來,隻好往回走,突然聽見喃喃人語,原來是雨傘刮到上麵的櫻花樹梢,在雨中聽,像極了有人在說話。接著看見幾隻黑頭紅胸的知更鳥,排著隊,從草坪的另一邊走來,非但不怕雨、不怕人,還直衝著我叫。有一隻嘴裏銜著東西,長長的,是蚯蚓。大地真是解凍了,連蟄伏一整個冬天的蚯蚓,都不但醒過來,而且被這場雨逼出了地麵。
抬頭看屋裏,廚房燈已經被太太點亮,突然玻璃窗上一閃,雷聲追到我的背後,一場許久未見的傾盆大雨已經掠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