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8、虹影:女人之痛(1 / 1)

我的朋友詩人A去年秋天來北京,我們一塊兒到另一個朋友的工作室去串門。一進門他們就坐下來談詩,我隨手拿起桌上一本國外的文學雜誌站在窗口讀起來,首先讀到的就是虹影的一個短篇小說。

大概是同為女性作家的緣故吧,虹影的小說頗對我的胃口。那個短篇既現實又有些迷幻色彩。小說中反複出現一個黑色幻影——那個倒掛的蝙蝠。它有一雙黑森森的眼睛,目光刺破紙麵直射向我,使我感到恐懼。這種恐懼並不是來自於小說本身,而是來自女人之間那份對事物感知能力的驚人相似、這篇小說竟然像是我寫的。我看到前麵第一個段落就隱隱地知道了後麵所發生的事,那個幻影一樣的男人梗在我的喉嚨口。最後虹影在街角看見那穿黑風衣的男人時,我竟“啊”地一聲驚叫起來,把在場的兩個詩人嚇了一跳。

第二次接觸虹影就是這部長篇《饑餓的女兒》。在這個喧鬧、浮華的春天讀到這樣一本寧靜、真摯的書,使人略感意外。現居英國的虹影小說寫得這樣“老實”,是我沒想到的。我以為這一回她會寫得很花哨,大玩現代派,狠狠地“英國”一回。但是,虹影沒有那樣做。與此相反,她老老實實地講故事,從語言到敘事結構,基本上沒怎麼“花樣翻新”。但她的文字是那樣地打動我,使我讀到某些段落時會一個人關上燈哭出聲來。

她寫第一次與曆史老師做愛。“江上的景致倒轉過來,船倒轉著行駛,山巒倒立在天空。”我仿佛聽到浩浩蕩蕩的江水從他們熾熱的窗口流過,室外的嘈雜、慌亂、動蕩與室內寧靜形成對比,同時又反襯了主人公內心的慌亂與動蕩。“你的心比別的女孩子脆,並且還薄,一觸就是一個洞。”

女主人公六六一次成孕。她獨自一人到醫院去做手術的種種心態寫得讓人如臨其境,讀著讀著就有心在滴血的感覺。“任何愛情在這種時候都沒了詩情畫意。”“我的手全是冷汗,心想,換一種死法或許比這強。”這是女人最真實的內心感受:拿掉她體內的小生命,就如同殺死女人本身。女人之痛,隻有女人才能理解到骨頭裏。女人與女人的痛感神經似乎是連在一起的。穿透紙麵,我仿佛走在悠長而又陰冷的白色走廊裏,四周彌漫著苦澀的藥水味道。我的腿由於恐懼而變得癱軟,每往前走一步都覺得很難。腹中的小生命安靜極了,他正在靜靜地生長著,一點也不知道我就要殺死他。我一邊往前走一邊想要逃走,直到最後一刹那想到的仍是“現在逃走還來得及”。在別的女人因為痛楚而絕望地尖叫的時候,女主人公一聲不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是痛到極致的感覺。

讀這本書,就是這種感覺。有一根弦始終是繃緊的,那不是不疼不癢的琴弦,也不是嘩眾取寵的形式之弦,而是你的痛感神經。能觸動痛感神經的文學作品,在今天浮誇成風,動不動就管誰叫“天才”、管誰叫“美女”的浮躁文壇是不多見的。寫作是一項踏踏實實的腦體勞動,不是靠炒作、靠自吹自擂就能成就一番事業的。虹影靜靜地呆在地球的另一端,遠離紛爭,遠離這邊所謂時髦的人和事,用一點也不“洋派”的樸實筆調,勾勒出女人隱藏於靈魂深處的生命之痛。

《饑餓的女兒》是一部沉甸甸的長篇自傳體小說,她以鎮定自若的姿態,給文壇打了一針清醒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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