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長篇小說的後記。雖然我從不在自己的小說後麵作後記之類的東西(怕泄露天機),但卻喜歡讀別人的後記(想偷窺別人的天機?)。潘軍的這部小說《獨白與手勢·白》,我正是從後記讀起的。
《獨白與手勢·白》是三部長篇的第一部。關於潘軍對這三部小說的命名:《獨白與手勢·白》、《獨白與手勢·藍》、《獨白與手勢·紅》,使我一下子想起法國的三部藝術電影《紅》。《藍》、《白》。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潘軍也把自己的三部相互有關聯的長篇冠名以“紅藍白”。
“我於一個雨天的後半夜開始寫《獨白與手勢》的第一個句子。”在後記中潘軍這樣說。我想象著在一個陰雨天,冰冷的雨水像眼淚那樣流淌下來,作家眼前出現了一些模糊的畫麵,整部小說的第一個句子從他筆下滑落出來,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長篇小說的寫作實際上是需要一種神秘機緣的,想象中(或者叫構思中)的“小說”與我們落到紙上的“小說”也許根本就是兩種東西。長篇的第一句誕生得是否)順利大約和生產時臍帶是否剪斷一樣重要。長篇就是我們的孩子,剪斷臍帶,然後才能把他一點點帶大。長篇的第一句開頭如果開得不順利,小說就很難進展下去,像有什麼東西在前麵阻著,讓你展不開、立不起來。我喜歡像潘軍小說這樣的開頭:
“你眼前的這條小巷,是故事開始時的路。你會注意到這已是經過複製的石板路,而且天空中飄飛的雨絲,也是後來加上去的。”讀到這一段的時候,我耳邊仿佛有一個遊移的聲音,那聲音在潘軍所配的那個圖畫裏行走漫遊,充滿了比小說本身更為立體的敘事衝動。從畫麵上我們可以感覺到比潘軍的敘述更為豐盈的敘事空間,潘軍在這部小說中所配的大量圖畫與他小說的敘事構成了密不可分的互動關係。在這裏我想有必要說明一點:潘軍所繪並不是插圖,他希望通過那些畫把他的小說敘事帶進另一個層麵。
書中有許多畫是令人過目不忘的。粗糙的石級台階上投射著的巨大陰影,窗台上的紙鶴與天空掠過的飛機,各種各樣女人手的姿勢(手勢?手語?),大麵積的、形狀怪異的雲,拱形門與自行車,狹窄的樓宇與勉強擠出的一線天,路標,動物,還有屬於夢境裏的雨等等。
潘軍在後記裏提到了他的小說寫作一般都是源於敘事形式的衝動,也就是“因為怎麼寫的激動才會產生寫什麼的欲望”。寫作的欲望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是何等重要,這種欲望是種子也是驅動力,是驅使我們馬不停蹄寫下去的惟一理由。在潘軍的這部《獨白與手勢·白》中,故事的背景是蒼涼而又略帶辛酸的。作者著力描寫了一個男人三十餘年的內心磨難與異常艱苦曲折的情感旅程。
“家具搬走,房子一下顯得空蕩而陌生。那隻櫃子孤單地立在涼台上,像這房子裏的第三者,注視著我們。”
“我一生中最好的十年都裝在那裏麵。”離婚後的女主人公這樣說。
生活本身的撕扯,扭動,斷裂,飛翔,下墜,在小說這種文字符號裏不斷地被凸顯出來。“他們的愛情從結婚那一天起就徹底死亡了。他們花費十年心血來尋求或挽回的愛,實際已是愛的觀念與形式,本質的愛早就不複存在。”
“沒有和諧,沒有默契,更沒有水乳交融和息息相關。一切看上去都是冰冰涼涼的。”
這種心灰意冷的感覺與書中開篇那個用驚異的眼睛望著從窗口掠過的飛機的那個少年有多麼大的差別,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呢?“飛機掠過的時刻,少年正在自己的閣樓上折疊著一隻紙鳥。飛機巨大的轟鳴震動著瓦片和窗戶上的玻璃。少年伏到窗口,他看到了飛機甚至看到了駕駛。不用說少年是興奮的……”是啊,多少年前我們都曾是看飛機的少年,可是後來呢,生活改變了一切,我們都變得離原來那個自己越來越遠了。
費爾南多·佩索阿在《惶然錄》裏說:“生活是一場支離破碎的芭蕾舞。”我把這句話寫在我手頭正在寫的一部長篇小說的開頭處。現在我覺得用這句話來概括潘軍的這部《獨白與手勢·白》也同樣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