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海綿似得黑暗中,羞恥如同被擠出來的水漬浸透自己的軀體,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像偷了東西的小偷一樣,人們的目光,即便包括白晝的光華都使我惶恐不安,我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無所遁形,靈魂接受著人們與自己的考究,唯有藏進黑暗裏才稍稍讓我感到一絲心安。我在心裏安慰自己,這到底不是我的錯,自己隻不過是一個渴望幸福快樂的活下去得膽小鬼而已。
那避開世間的念頭浮上心田,試圖依靠信仰力量來重塑活下去的決心和意誌的自己,對人群的懼怕已然攀升到一個新的頂點,雖說早在之前便已經有過這樣的想法,然而隻當做是一時的衝動。當這個念頭又再度浮現,我意識到存在於這個世間的自己,就像一隻勢單力薄的羊活動於其他動物的群流裏,即使小心翼翼地偽裝與躲藏,盡力避免和危險的食肉動物遭遇,而這等戰戰兢兢的心態,使得即便與同類或者食草動物的目光遭遇也會膽戰心驚,就算彼此相安無事,但也感覺受到來自對方不知何處的傷害。我想,對一隻不懂得從同類那裏獲得保護與慰藉的羊,森林和草原裏任何動物對它來說都是帶有惡意的狼。
然而我意識到,這世間並沒有能夠容納膽小鬼的伊甸園,他的膽怯並不是來源於自身所麵對的險惡境況,而是篤信自己無法戰勝現實的內心,對一個膽小鬼來說,就算讓他照一下鏡子,也會被醜陋的自己所驚嚇,因此就算將幸福快樂擺在他觸手可及的麵前,他也會無恥的縮回手腳,甚至膽小的不敢承認自己成為膽小鬼的事實。而恰恰的,這種羞恥心又能激發一個人短暫的決心,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斷地將希望寄托於下一次,而可惡的是,膽小鬼的下一次沒有盡頭。
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
我在黑暗的保護下對自己說,這便是我的錯,而這個世界的錯就是讓膽小鬼看到了希望。
屋外的雪無聲無息的停了,我的眼裏泛著淚光,從窗口將目光投向夜空,愁雲消逝,若隱若現的星子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我從黑暗裏撲出來,立身在窗邊。覆蓋在街道,樹冠,屋頂的白茫雪色以及靜謐的夜晚,被寒風吹的犯疼的鼻尖刺激著淚腺,一股難以控製的眼淚以勢不可擋的架勢湧上眼眶,卻又以潮水褪卻般的速度消逝。或許大自然本身就能治愈人的悲傷,從這暮景中,我再次感受到了平靜,意識到難以從人身上獲得慰藉的自己,似乎尋找到了另一條不同尋常的道路。
我突然很想跑步,無休無止的跑,從豔陽初升一直跑到霞光散開來,或許從跑步的過程中,一些背負在身上的包裹就會因此而掉落,乃至於甩掉在背後追趕著自己的東西,又或許自己隻是突發奇想地想跑步而已。我不屑於在城市中奔跑,更青睞於投入樸實的自然事物裏,泥土,樹葉,山丘和風等等,無不比沉默的都市更富有樂趣。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我離開酒店,一路小跑,沒有刻意地選擇方向,腳下的路指引著自己,自己將到何處,大概並不是由我來選擇的,我再度為作為人的無奈而感到悲哀。在這座華而不實的迷宮裏,或者不如說這座仰或世上無數相同的不斷汲取人類生命力的都市,才是剝奪人尊嚴的罪魁禍首。然而,這些到底都是人自己“罪”的化身,說起來,人最終還是為自己所害。
燈火輝煌的都市已經被遺棄在身後,以至於自己的四周陷入了黑暗,替換的則是一整片潔白的積雪覆蓋在大地上,自然獻給夜晚的光輝從這一粒粒的雪裏麵散發出來驅散了夜色,即便是遠方的山丘也因為覆蓋上積雪,使得從積雪裏露出的石塊成為一個黑點,卻因此點綴了山丘的飽滿,而山丘下的一片樹林露出被夜色渲染的黝黑樹幹,而林間則潔白的一片,好像鋪滿的鵝絨,使人忍不住想投身其中翻滾。而近下的道路,由於尚無人踏足,又因被雪色掩蓋,到了這裏,我尋不到出路,隻望見視野內雪白的一片,這是到了哪兒?
一座橋映入眼簾,我幡然醒悟,再去看那山那樹林的時候,一下子和腦海裏的畫麵重合了。我無故地鬆了口氣,像得到了某種慰藉,輕車熟路的朝小橋走去,期間不經意的向白樺林投去目光,驚奇的發覺那些樹幹都變成白色,隻有樹冠還浸染在一片墨色裏。刹那間,似乎看到青葉正委身於雪地裏,像一棵靜默無言的白樺樹凝望著我,然而再凝神細看之際,林間蕩蕩空空。我歎了口氣,踏上小橋的台階,橋下的河水結了一層薄冰,有些地方覆蓋著雪,有些地方則因為河水衝破了冰層,因此還能聽到河水帶動冰塊相互撞擊發出微微的聲音。
我垂下眼簾,俯下身體抹開麵前的積雪,顯露出三個字:對不起。
我深受觸動,繼續抹開大量的積雪,越來越多的文字展現於眼前,從指尖傳來的這些文字脈絡深淺不一的觸感傳遞著悲傷的氣息。
“請原諒,來到這世上所麵臨的無奈傷害了你。”我在內心默默對自己說。
橋麵的積雪已經被抹開大片,露出黝黑的木板,我躺下來,星光稍微驅散了一些內心的悲傷。
“果然在這裏……”
夜色裏傳來女孩的音色,像一縷電流襲進我的心裏,我驚詫的抬起頭,看到藝柚端立在雪地裏,好似和心裏什麼畫麵重疊在一起,我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怎麼作答,隻聽到河底傳來輕輕的水流聲。
藝柚走到我腳跟前微微低著頭並垂下目光,少有的,從她的眼簾裏我捕捉到眼熟的憂傷,內心頓時驚詫不已,旋即意識到,她既然出其不意地尋到這裏來,必然和我相關。這個熱情的女孩,再一次打動了自己,讓我不禁浮想聯翩,或許一段真摯的感情就這樣緩緩地展開來,像這潔白的雪色掩去了雜亂的事物。
“在作訣別嗎?”藝柚的聲音打破雪夜的靜謐,覆蓋在樹冠上的積雪好似受此震動故而撲簌簌地掉下來。
我思索了一會,說:“算是。”
“怎樣告別,我聽說人一旦決定離開就會悄無聲息的消失,明天我還會見到你嗎?”
“會。”我說。
藝柚舒展笑意,“你嚇著我了。”
我聞言內心泛起愧疚,這倒是,一個膽小鬼表現出他的膽小來是得心應手的事,或許這本就是一種求救的信號。而今我的這種目的達到了,然而,對一個膽小鬼的所作所為來說,種種行徑都像是在博取同情,他們人格的卑劣使得他們沒法真正獲得同別人一樣平等的對待,當一段愛情擺在麵前,他們也會因為其複雜和喪失耐心而逃之夭夭。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我天真的猜測或許在自己和她心裏有某種默契也說不準呢。
“我打電話回酒店沒人接,於是又打電話給值班的同事,她看見你出門了。我想這麼晚了你能去哪裏呢?我也不是很確定啊,如果你去找那位故人了,或者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就沒法了,我知道你去過的地方就這裏,抱著僥幸的心態就找來了。”
“假設沒找到我呢?”
“就再也不管了,我們到底萍水相逢,這話不是你說的嘛。”藝柚故作認真地說,但臉上洋溢著調皮的笑容,我想起自己的確說過這句話,看來我一早就把自己同眼前這個女孩的關係定下了論調,然而如今被她的熱情所打動的我,心裏卻不禁產生了懷疑,也許藝柚真說不準能夠治愈自己的悲傷呢。
我產生一股想同這個女孩拉近關係的欲想,“是我說的,可是你來了,不就推翻這句話了。”
藝柚嘴角揚起淺淺的笑意,她邁開步子,雙手插進衣兜裏,緩慢地從我腳跟開始圍著我行走,積雪被她的腳掌踩實而發出輕微的哢嚓聲,好似正輕巧地朝我心裏走來。我驀然發覺皎月不知何時從暗影裏鑽出來,夜色下的景致越發鮮明真切,盡管無法通過肉眼捕捉月光,但遠處白樺林的樹冠已凸顯出實質感,並反射著朦朧的光暈,我甚至分辨出樹枝朝不同方向延伸的景象。而雪地似乎因此更加潔白,揮發著若隱若現的光華,我的視線再投向藝柚的臉頰時,發現她的臉上也渲染著這種柔和的光華,好似連那一根根淡白的絨毛也細可辨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