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正中的地板上,是灰黃色的波斯羊毛地毯,地毯上是一片鮮紅的血跡!
管家莊億索和奶媽李媽媽聞聲趕到,在震驚中將莊靄雯扶回樓上。她靠在床上,怔怔地看著小川兒檢查了門窗,確定窗簾緊緊拉上,窗戶的插銷到位。李媽媽勸道:“小姐,你不要怕,書房裏的事,多半是近日咱們專注於老爺的喪事,哪個打短工的傭人不知怎麼積了怨,發作出來,你億索叔一定會查明。”李媽媽臨走時,特地給屋裏留了一盞燭火。
也正是這盞燈,總算讓莊靄雯略略踏實下來,沉沉睡去。
睡夢裏,她見到了父親。莊世堯躺在書房正中的地毯上,身下是大片的鮮血。她想哭喊,但欲哭無聲。父親的雙眼圓睜,像戲台上《挑滑車》裏的高寵,猛不可當,但終有一死,死不瞑目。父親忽然看見了她,憤怒的眼神轉為溫柔,哽咽說:“這後麵的段子,要你一個人唱了,從青衣到花臉,醜角到武生,都要你一個人演了,爹不能陪你唱下去了。”
這是夢,父親死的時候,沒有鮮血滿地。這又不是夢。父親臨終的話,真真切切,莊靄雯一輩子不會忘卻。
她在哭泣中醒來,忽然覺得周遭異樣:李媽媽給自己留的那盞燈已經滅了;原本拉得好好的窗簾被卷起來,原本關得嚴嚴的窗戶也被打開!耳中,傳來了腳步踩在樓梯上的輕響。
“誰在外麵?”莊靄雯問道。那腳步停住了。莊靄雯渾身顫抖著,後悔剛才沒有讓小川兒陪在房中睡。一片寂靜。會不會,外麵根本沒有人,自己隻是聽錯了?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輕輕打開了門。卻在驚懼中不知所措。在樓梯的轉角,在黑暗中,一個月白的身影,也許是長衫,也許是長裙,佇立著,似乎也望向她。長發,她還能看出,過肩的長發。她開始在牆上摸索著電燈開關。但隻怕來不及了。那人影……那鬼影,又開始走上樓梯。手裏,是一把長刀。
莊靄雯縱聲驚呼,返身衝入閨房,關緊了門,身子靠在門上,不住顫抖。誰能來救我?誰能來保佑我?阿爹,冥冥之中,你是否能庇護我?在這一瞬間,莊靄雯忽然後悔,去年沒有聽那個神父的勸,到聖若瑟教堂去做禮拜;或者,在日本人殺進城之前,去城郊的毗盧寺燒香聽禪。誰讓她生長在這樣一個以毒攻毒的枯樓裏;誰讓阿爹是個對十方神聖都不屑一顧的倔頑書生呢!可是阿爹,你又去得這麼早,遠處是日本鬼子的炮火,近處是遊魂厲鬼的尖刀,這後麵的段子,要我一個人唱了。
她開口,卻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叫。她身後的門把手被擰動,門板在被用力推開!驚叫已變成哭泣。“小姐!靄雯!”李媽媽的聲音。莊億索的聲音。推開門的是管家、奶媽和小川兒。“快抓住它!”莊靄雯哭叫著,“你們看見它沒有,快抓住它!”
莊億索和李媽媽交換目光,小川兒說:“抓誰呀,小姐?什麼人都沒有呀!”
“樓梯上,長發白袍子的,手裏拿著刀,你們快去抓來,送巡捕房,別讓它跑了!”莊靄雯急切地說。
莊億索說:“小姐,我從樓下跑上來,一路沒見到你說的那個人……根本沒見到一個人,卻要從何抓起呢?”
“我分明看見……”莊靄雯忽然對自己有了疑問,我當真分明看見了嗎?李媽媽柔聲說:“小姐,會不會,你是被書房裏的那些狗血嚇著了?所以開始……”
“我不是在做夢!”莊靄雯怒道。
之後數日,噩夢頻頻,鬼影憧憧。每天,莊靄雯都會在最深的夜裏,看見那月白長袍的影子。最後,連她自己也懷疑,那影子,不過是她噩夢的一部分。
莊億索最終也沒有查清,究竟是誰的惡作劇,灑了狗血在老爺書房的地毯上,這更讓莊靄雯相信,噩夢也好,鬼影也好,是真是幻,都遠非無邪。
那一陣子藺修賢還健在。他不愧是個中好手,對親近佳人的時機把握,猶如他在商場上的運作,恰到好處。身在其中的莊靄雯也知道,父親的離世,讓自己對善解人意的藺修賢逐漸有了依戀。不知為什麼,她也知道,這種依戀,注定要铩羽,注定難有結果。他的野心、他的風流,藺修賢絕非可以終身相依;但這個時候,莊靄雯偏偏離不開他。有時候,她悲哀地想,自己隻是在將情感寄人籬下。
現在才知道,以藺修賢的死狀,“铩羽”之喻,貼切又遠遠低估。“就在修賢被害的當晚,我還看見過一次……那鬼影子。”想到藺修賢,莊靄雯的身體在微顫,心在深歎,她沒有愛過他,但依靠過他。她隱隱覺得,陰陽天地間,有一雙手,正在將她身邊的人,可以依靠的人,一個個攫走。先是母親,然後是父親,然後是藺修賢,然後呢?
5.潛兄勿用
“照你這麼說,長發的,那是個女人……女鬼?”黃慕容顯然也被莊靄雯的遭遇嚇著了,戰戰兢兢地問。
“未必,”莊靄雯遲疑了一下,“容姐姐大概不記得了,家父就是留長發的。”
莊世堯在帝製被廢後一直沒有剪頭,長發盤著,藏在英式禮帽中,據說是為了玩票時方便,反串老旦甚至青衣,不需要戴道具假發。
何玲子問:“妹妹難道懷疑是……”“不……那惡鬼絕不會是……阿爹在世,對我寵愛有加,我頑劣時,他都未曾責打過,又怎麼可能拿著刀子要殺我?”“這就奇了。”何玲子想,她有這般驚悚的遭遇,找我和黃慕容這兩個女孩子家,又有什麼用?難道莊靄雯看出了我的身份?為什麼找到我?莊靄雯說:“前夜修賢遇害後,巡捕房的探長將這小樓查了一個遍,索叔還請來了君天祠的道長驅邪。道長說,這樓裏的邪氣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一直姑息,已經根深蒂固。他不知施了什麼法術,告訴我說近期內應該平安,但往長遠處看,斬草除根……”她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