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要廢了這座樓?”黃慕容聽出了就裏。“好像隻有如此。”莊靄雯說,“不過,道長的話我看不能全當真,因為昨晚,道長走了沒多久,我又看見了它……那鬼影,還是拿著刀,小川兒跑過來,它就飄到樓上去不見了。”
何玲子知道這次涉足,趟的水足夠渾。藺修賢的命案、枯樓裏的鬼影,是否有所關聯?
“叫我們來,又能幫你什麼?”黃慕容問道。莊靄雯殷切地看著何、黃二女:“請你們,留下來陪我。”
猛一看,何玲子和黃慕容的背景形貌都大相徑庭:何玲子出身江浙富賈,黃慕容出身東北官宦;何玲子曾留學東洋,又到英國混了兩年,日文英語,原腔原味;黃慕容逃出偽滿來到江京之前,從未出過東三省一步,至今還帶著些許東北口音;何玲子才藝多元,尤擅西洋油畫和茶道;黃慕容最精通的是“煙道”——如何燒、點、抽大煙;何玲子修長,黃慕容嬌小;何玲子瓜子臉兒,黃慕容臉微圓。唯一相似的,是兩家都財力雄厚,足以令二人迅速成為江京名媛、眾公子哥屬意的對象。
今日,兩人又同時答應下來,留在莊家枯樓,陪伴莊靄雯。等著見鬼。
莊靄雯悄悄告訴她們,請她們留下,是做個旁證,如果枯樓真的鬧鬼,她隻有搬出去住。日軍攻陷江京後,唯獨枯樓所在的英法租界沒有被殃及戰火,於是有大量難民湧入,要再尋豪宅,還真不容易。
老管家莊億索立即打發人去莊、黃二家取兩位小姐的行李。枯樓二樓尚有兩間空屋,騰出來安頓二人。三個女伴又聊了一陣,行李到了,一同到樓下的,是一個冷冷的聲音:“靄雯,難道我還保護不了你?!”莊靄雯心裏苦笑:他果然不會善罷甘休。樓梯下站著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在陰暗的樓道裏看不真切麵目,但樓裏人人皆知,他劍眉朗目,不用化妝就可以跳上戲台演繹他的武生角。莊靄雯走到樓梯口,聲音糯糯的一片溫柔,“阿哥,不是不相信你能保護我,是我們家裏要經營的生意繁忙,我不想分你的心思。”莊小霖,莊靄雯的哥哥。一步一步,莊小霖走上樓梯,目光一瞬不離妹妹和她的女伴們:“可是,你也不該瞞著我樓裏鬧鬼的事兒,要不是我問起到黃小姐府上取行李回來的下人,至今還蒙在鼓裏。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麼找了兩位閨秀來一起擔驚受怕?”他語帶不悅,但走到切近,臉上似乎藏著一絲笑意。“不過這也好,至少,你邀來了可愛的何小姐。”
莊靄雯嗔道:“阿哥!”她知道,哥哥對這位何小姐一直情有獨鍾,也知道,無論哥哥如何動情,不過是撞在一座看上去並不冷的冰山上。
何玲子微笑道:“莊公子……莊先生,黃小姐和我,能為靄雯盡點綿薄心力,也是應該的。至於這樓裏發生的事……家父近年來一直批評我思想過於洋化,本人不相信鬼靈作孽之說,所以倒真想看個究竟呢。”
莊小霖看何玲子的曖昧眼神倏忽即逝,正色道:“我知道,你和黃小姐都是有膽色的巾幗,但藺公子被殺就在樓外,這裏可談不上太平。我此來,就是要接靄雯到我那公館去住,避開是非一陣……”莊老爺去世之前,莊小霖就搬出枯樓置業,買了租界區裏的另一座洋樓獨居。
莊靄雯心想,他在說真心話嗎?說:“阿哥,好意心領,不必啦,搬到你那兒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這是什麼話,你即便要在我那兒住一輩子,哥哥也由你。”莊小霖語帶溫柔。
黃慕容嘖嘖兩聲,笑起來,“兄妹情深,聽得我滿身起大疙瘩。”莊靄雯捶了黃慕容一下,又說:“真的不必麻煩阿哥了。”“那我也別無選擇,這幾日就搬回樓裏來住吧。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惡鬼,敢在我們莊家樓裏肆虐。”莊小霖伸右手,做出一個爽利的擊拳動作。何玲子和黃慕容都知道,莊小霖也是自幼受莊世堯熏陶,學唱京戲,專攻武生,拳腳功夫非凡。
莊靄雯皺眉說:“那樣也太麻煩阿哥了……你能住進來,好是好,可是,樓上的臥室都有人住了,阿爹的臥室又不能去睡的……”
“沒關係,我就住樓下,阿爹的書房。”莊小霖又向何玲子一笑,轉身下樓。
黃慕容歎道:“你們這兄妹倆,怎麼這麼客氣溫柔呀?不像我和我那幾個哥哥,整天打架。”
何玲子的臥室在二樓,和莊靄雯的閨房緊挨著。何玲子躺在黑暗中,沒有一絲睡意,眼前浮現的,是藺修賢大開的胸膛。
藺修賢被殺,和枯樓的鬼影,不可能沒有關聯。作惡是人為,但枯樓裏的眾人,一個個恭順善良,為什麼要殺藺修賢?或許,真的是外人所為,嫁禍枯樓?又怎麼解釋莊家的鬧鬼?莊靄雯為何要留我在此?
紛亂思緒中,她聽見了那輕微的腳步聲。
隻有輾轉反側的何玲子,才會聽見這腳步聲。多年的訓練,何玲子的耳力、目力、嗅覺,都超乎常人。常人耳中,不會聽到這樣的腳步聲,極輕,如禦空,如踏棉,幾乎無聲。
何玲子下床,赤足在地板上,同樣無聲,緩緩向門口靠近。腳步聲停在莊靄雯的寢房門口。何玲子握住門把手,繼續傾聽,暫不打草驚蛇,隻等腳步聲再次響起,她就會突然拉門而出。數秒鍾過去,樓梯上一片寂靜。如果來人,或者來鬼,下樓上樓,或者推開莊靄雯臥室的門,都會有足夠的響動,落入何玲子耳中。但她耳中,隻有無限的沉寂。終於,何玲子拉開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