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我看報喜歡看分類廣告與球賽,以及貸學金、小本貸金的名單,常常在那裏找到許多現成的好名字。譬如說柴鳳英、茅以儉,是否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茅以儉的酸寒,自不必說,柴鳳英不但是一個標準的小家碧玉,仿佛還有一個通俗的故事在她的名字裏蠢動著。在不久的將來我希望我能夠寫篇小說,用柴鳳英做主角。”經張愛玲的點撥,“柴鳳英”便鮮活生動起來,一個標準的小家碧玉,長長的瓜子臉,眼睛很大,幫哥哥收收藥房裏的賬,守了一輩子寡的媽媽求親告友幫她介紹開洋行的老板,她卻私下暗戀對過書店新來的夥計,穿青布長衫,沉默寡言,下班後總是閉門不出,呆坐在二樓看書,累了,推窗遠眺,一眼就看到對麵的柴鳳英——這樣的聯想無邊無際,足夠張愛玲寫一本把女生弄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通俗小說。張愛玲擅長這樣的故事,《半生緣》便是,三流文筆,濫俗故事,迎合的是小市民的口味,張愛玲自己很瞧不起自己,認定自己隻是三流作家——她的定位其實與她的興趣愛好有關,別的作家可能端著架子,一開筆就是宏大的場麵與架構。張愛玲不是這樣,她是瑣碎的庸俗的,女傭或老媽,晚娘或繼父,弄堂娘姨與亭子間阿婆,公寓先生和老洋房太太——柴鳳英三個字正合她的胃口,更何況她是標準的小家碧玉,當然也包括“茅以儉的酸寒”,這樣的男人往往是個老好男人,他不會有“通俗的故事”,他的日子是綿長的,用張愛玲的話說,“正像老棉鞋裏麵,粉紅絨裏子上曬著的日光”。這樣的男人不會是振保那樣的鳳凰男,用張愛玲式的絕句來形容,就是像一隻“白鐵小鬧鍾”,這種白鐵小鬧鍾式的男人是內斂的、本分的,他不會入柴鳳英的眼,當然更不會入張愛玲的眼,盡管她對他們抱以同情——就如同張愛玲隻會看上花心的胡蘭成,卻不大瞧得起老實、本分甚至有點木訥的導演桑弧一樣。她是編劇,桑弧是導演,兩個人合作得那麼好,琴瑟和諧、電影熱映,重要的是桑弧暗戀張愛玲,有朋友極力撮合這一對才子佳人,但是開口說媒,張愛玲大搖其頭,忙不迭地說:“別說了別說了快別說了——”那意思是不可能的,提都不用提,太過於荒唐。在她心裏,從前到後,大約也隻有一個胡蘭成,她這樣說過:“人生最大的幸福,是發現自己愛的人正好也愛著自己。”這樣的理由冠冕堂皇,因為她同樣也說過:“對於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張愛玲以人名測命運曾經讓我非常認同,人名其實大多反映了父母的理想,窮人家的孩子多半叫周根寶李有財,盼兒子的就叫陳招弟王進男,愛黨愛國的取名朱衛國劉心紅,崇洋媚外的就叫陳莎莎朱曼麗。有一位作家叫錢鍾書,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又鍾情讀書。南京作家蘇童本名童忠貴,聽起來就老實本分,學習好,見女孩子愛臉紅,打幼兒園起就當班長。汪曾祺,小城裏厚道人家子弟,不大富大貴,卻知書達理。其實她張愛玲這個名字就如她筆下的柴鳳英,也是俗到家了,拿張愛玲與桑弧配對,就像拿柴鳳英與茅以儉相配,應該是絕配——絕對的錯配。
塵埃裏開出的花
有時候不可避免地要對女人投以不屑,為什麼?她們總是對愛情投以朝聖的目光和全部的幻想,這幾乎注定是癡人說夢自欺欺人,最後生不如死,實在是自找。無所事事的小女人可能在潛意識裏將愛情當做一項事業來經營。然而,像張愛玲這樣的大女人也視愛為生命,就讓人百思不解——
對於張愛玲這一類型的女人,愛情對她們來說就是犯賤,老謀深算的男人,就是以愛情為借口來對她們的身體與心靈進行摧殘與傷害,可是女人深陷其中無力自拔——也可能是不想自拔。其實像張愛玲這樣的才女,目光雖然比不上B超,但是看破男人的小花招小伎倆還是可能的,她就這樣說過:“男人若愛上女人,如發現了自己一直尋找的光環。光環的美麗讓他陶醉其中,他為她獻出了很多的溫柔,女人被男人的溫柔所感,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獻給了男人,終於這個光環緊緊地套在自己的身上——”有理有據,腦子還沒有化成一壇糨糊,為什麼要飛蛾撲火般地投進有家有室的老男人的懷抱?是著了魔法還是中了蠱惑?某日胡蘭成在她麵前提到《天地》上的那張相片,她當即便忙不迭地取出贈給他,背後就寫了那一行後來廣為流傳的文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胡蘭成接了照片,後來頗為自得地寫道:“她這送相片,好像吳季劄贈劍,依我自己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知道我喜愛,你既喜愛,我就給了你,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隻是端然接受,沒有神魂顛倒。”
一個巴巴的相送,一個端然接受,兩個人在這場愛情中的位置便一目了然,張愛玲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你自以為懂得胡蘭成,所以大發慈悲之心,甚至希望全中國的適齡女青年都對他好,都來愛他,這也太便宜了這個男人。問題還在於,你對你麵前這個油頭粉麵的家夥到底懂得多少?也可能是為自己幹著急,因為先前她也這樣說過:“一個女人,倘若得不到異性的愛,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這點賤。”看是看得很清楚,可能是腳穿高跟鞋的緣故吧,目光也很高遠。但是一旦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要犯賤——這幾乎是女人屢見不鮮也屢教不改的老毛病。話說回來,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生存之必需,犯一次賤也是值得,愛情在她們那裏同樣也是個借口,一個美麗的謊言——拿結婚證書做一張抵押單,唯一的意義便在於賺取一份生存的物質基礎。為此,《第一爐香》中梁太太嫁給了香港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等他死”;《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用她一生的青春換來了一把黃金枷鎖;《傾城之戀》中的她與他在婚姻城池中大戰,終於以她攻破他的堡壘而告捷。像《心經》中的綾卿是“人盡可夫”,《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嬌蕊是“心如公寓,誰都可以住”。張愛玲自己稍稍超脫一些,因為她有一支筆,可以不問男人要生活費,她與胡蘭成分手,前提也就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她看得很開,“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