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絕句(2)(2 / 3)

有這樣的理解最好,所以——別指望塵埃裏能開出花來,即便塵埃裏能開出花,也是一朵髒汙的野花。

晚唐的藍色的月光

《小團圓》的開頭張愛玲這樣寫:“夜裏在床上看見陽台上的月光,水泥欄杆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裏,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30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心上。”

“晚唐的藍色的月光”,是張愛玲的月光,它獨獨屬於張愛玲,朦朧的幽美的略帶神秘的光芒,應該是光暈,靜靜地照著陽台、欄杆。寂寞的張愛玲,半個身子浸在這一片藍色中,晚唐的顏色,頹廢、迷惘,是馬吉德·馬吉迪的“天堂的顏色”,或者是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魚之味”,是張愛玲的顏色,它可能並非來自窗外的明月之夜——“明月”完全破壞了晚唐的意境,它應該來自張愛玲受傷的心靈。她能看到晚唐的月光,她的心會在偶爾的刹那,隨月光回到晚唐,回到憂傷的疼痛的晚唐,回到李商隱、溫庭筠青袍下,還有張祜——張祜的“何滿子”便是疼痛與悲傷,好像痛過了頭,不如他的“潮落夜江斜月裏,兩三星火是瓜州”的意境,這是典型的晚唐意境。

張愛玲的天才在於,她能從最平常的細節裏發現驚心動魄的美,然後再用妙言絕句說出來,《金鎖記》裏這樣寫香港:“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裏,沒有燈,沒有人聲,隻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嗬——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製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嗬——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隻是三條虛無的氣——”屋外的寒風有三個音階,這是語言上的神來之筆,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聽著屋外高低不同的“喔——嗬——嗚——”,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狂風便生動形象起來,像一個怪獸,青麵獠牙,血盆大口。香港地處南國海邊,會有這樣的寒風?不太可能,唯一可能的是來自心境,來自張愛玲或白流蘇的心境,三個音階高低不同,“喔——嗬——嗚——”,命運詠歎調,所以張愛玲緊接著寫道:“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裏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牆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三個音階的風總讓我聯想到八個跳舞的音符,張愛玲的“跳舞的音符”。那時候她很小,大概隻有八九歲,母親和姑姑回到中國,在國外見慣了時髦洋派的大場麵,不想讓張愛玲變成保守的舊式小姐,要將她改造成西洋格調的淑女,方法之一就是讓其每天練習鋼琴。她的手很小,很白,手腕上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大紅絨線裏絞著細銀絲,琴上的玻璃瓶裏常常有花開著——張愛玲一彈就是一個下午,奇妙的是:“彈鋼琴時,會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豔的衣帽攜手舞蹈。”是幻覺,也是超越常人的聯想,天才的稟賦是上天的恩賜,她完全有理由成為一位名滿天下的鋼琴家,但最後並沒有成,這可能源自學鋼琴時外籍老師的一次偶然的發怒,就像她完全可以成為一位出色的畫家而最終並沒有成功一樣,可能是與弟弟偶然的一次撕畫有關。所有的不成功是命運在堵住她的出路,命運是奇怪的不可理喻的,它就是要讓她走投無路,最後寄人籬下、衣食無著,窮得口袋裏隻有一支筆的時候,隻好往寫作路上奔——這個時候,那些奇特的靈性全都古靈精怪地從她腦子裏蹦出來,在她的文字間“穿戴了鮮豔的衣帽攜手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