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紅在這裏是一款胭脂,張愛玲寫道:“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明明是紫黑色,卻非得要用桑子紅,還點明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這桑子紅胭脂一下子就妖嬈了起來,有烈焰紅唇冰火纏綿之魅。張愛玲如不寫作,一定是個出色的畫家,她的布色多麼美妙——桑子紅,鄉村籬下池畔桑葚熟透了的那種紅,她從來都是把感情滲透在這些曼妙色彩裏,這一樹紅胭脂似的桑葚應該是能吃的,微微的酸,淡淡的甜,牙沒有酸倒,唇倒是全染紅了——胭脂本來就是能吃的,賈寶玉就有這個癖好,專愛吃女孩子的胭脂,襲人有時候就嚇唬他:再偷嘴我要向老祖宗打小報告了——不知賈寶玉會不會就此罷休。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吃胭脂應該比接吻更具美感,或者說更性感,女孩子閉目含羞地讓男子把她嘴唇上的口紅和臉上的胭脂舔個一幹二淨,這樣的“偷嘴”是一個溫柔蝕骨的行動。胡蘭成應該深諳其道,他就是賈寶玉一類拈花惹草的花心男子,在女人堆裏連續劈腿,在花蕊叢中不斷滾爬,張愛玲的桑子紅胭脂,想必他最為熟悉。
胭脂從來都是風情之物,李碧華的《胭脂扣》、董小宛的胭脂淚、張麗華的胭脂井,甚至《紅樓夢》中的胭脂米,全都源自於風月。一脈秦淮河,就這樣讓胭脂水染得豔紅如血。張愛玲也說過類似的話:西湖的水是妓女的洗臉水——妓女的洗臉水應該浮著一層厚厚的胭脂。據說楊貴妃因為塗抹了太多的胭脂,連汗水都染成了紅色。古文中也有類似的吟詠,說一個年輕的宮女,在她盥洗完畢之後,洗臉盆中猶如氽了一層紅色泥漿。記錄者在這裏可能有些誇張,女人抹胭脂畢竟不是工匠粉牆壁。張愛玲喜歡寫胭脂,曾經將一篇小說《金鎖記》擴展開,寫成英文小說《北地胭脂》,後來又將英文版的《北地胭脂》翻譯成中文的《怨女》,翻來覆去就為了這一抹“胭脂”,可見胭脂於她來說是好東西。她自己曾這樣說:“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是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我現在對老上海之所以刻骨銘心,多半受到張愛玲或張恨水的影響,花樣的旗袍、爵士的節奏、黑白的默片、鴉片的淡煙……自然少不掉美女月份牌和桑子紅胭脂。
據說胭脂是采用紅藍花汁凝結而成,最早出自燕國,又名燕支。又說產自匈奴地區的焉支山,被張騫帶回,稱焉支。張愛玲筆下的桑子紅出自巴黎,是巴黎新季的流行色。曾經的上海是與巴黎同步的時尚之都,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那個抹著口紅風韻猶存、如同美婦人般的老上海,慢慢變了,褪淨了濃妝豔抹的胭脂與花粉——變得讓人不敢相認。
有網眼的黑色絲襪
張愛玲狂迷口紅與蔻丹,也迷戀高跟鞋與絲襪,她在文中寫道:“自小就渴望長大,抹上鮮紅鮮紅的口紅,穿上有網眼的黑色絲襪”——黑色絲襪,還是有網眼的,在這裏,張愛玲的渴慕是超前的,也是性感的。
張愛玲和胡蘭成在一起時,旗袍下必定穿絲襪。有一次忽然低頭細看小腿,臉上滿是懊惱,原來玻璃絲襪破了。胡蘭成這樣問她:“玻璃絲襪一雙多少錢?”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男子追問這些有挑逗、暗示的成分。但張愛玲想到的隻是親密,她老老實實回答:“這不幹你的事,您不用賠我。”絲襪是如何破了呢?張愛玲並不提及,她從來都在小衣飾上看到時代的宏大氣象——高跟鞋的出現必定要帶動玻璃絲襪,它們是連在一起的。當時上海最大的百貨公司永安公司甚至有一個絲襪部,專售絲襪。在漫長的農耕時代,女人的身體與心靈都被層層疊疊包粽子一樣包裹了起來,這一包就是五千年,把男人憋透了,也把女人憋壞了。所以兩條穿絲襪的美腿出現,簡直像兩個閃電霹靂,絲襪遮掩,美腿出擊,女人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出現在公眾視野。老上海時代是一個摩登的時代,也是一個空前開放的時代,絲襪在這裏是美感或者是性感的鎧甲,它淘態了老式長褲,與高開衩的旗袍或超短裙通力合作,一時所向披靡無堅不摧。據說發明絲襪的是美國杜邦公司化學師卡羅瑟斯,他發明了一種合成橡膠,此膠切割成圓製成輪胎,讓美軍征服了隆美爾;此膠拉扯成絲製成絲襪,也讓女人征服了雄性部落。
腿的性感雖不及胸部和臀部來得直接,但對男人而言,女人一覽無餘地袒露胸部和臀部毫無美感可言。好色也有品,透明絲襪穿在腿上雖說聊勝於無,但她的性感就在若有若無之間,它與彎曲的美腿構成渾然一體的美妙,可以勾魂攝魄。張愛玲晚年有很多絲襪,不過不是黑色有網眼的,而是一律偏紫。她在小說《色戒》裏寫王佳芝,就多次用上絲襪這個細節,包括最後的行刺——那一刻她終於用色相將老易誘騙到珠寶店,準備實施暗殺。在咖啡店門口等待見麵時,她內心焦慮不安,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陰涼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這其實是張愛玲對絲襪扯破的恐怖感覺,她將它移植到愛國女生王佳芝身上,這種感覺用絲襪自盡的三毛肯定也有。據說在《色戒》電影裏,湯唯穿的絲襪就是老上海女性最喜愛的山型背線絲襪,當時全從外國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