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摩登(3)(1 / 2)

爵士樂是華洋雜交的產物,最初在中國內地出現,就在上海的百樂門歌舞廳,它被稱為“遠東第一樂府”,中國內地娛樂的標誌性場所。爵士樂自由不羈輕快隨意,給老上海的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作了最美妙的鋪墊。百樂門當時有一支爵士樂隊,美豔歌女在他們的伴奏下,演唱著陳歌辛的那些蕩人心魄的爵士樂:《假正經》、《香格裏拉》、《玫瑰玫瑰我愛你》——近百年的歲月流逝了,爵士樂給上海這座南方都市打上了一層玫瑰紅底色,那其實就是爵士樂氣質:時髦、懷舊、優雅、格調……一直到今天,這一層玫瑰色並沒有褪淨。程乃珊說:“我非常喜歡爵士樂,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爵士樂發燒友。在我父母親生活的那個年代,爵士樂可以說是上海城市文化生活的一部分,那個時候有一批人都非常喜歡爵士樂,這主要和當時上海的人們開始接觸好萊塢電影有關。”事實正是如此,即便在“文革”那一段非常時期,上海一些老克勒也會穿上洗得泛白的中山裝,風紀扣扣得緊緊的,袖口有些破舊的毛邊,也修剪得幹幹淨淨,在夜晚來臨時,他們會放下窗簾,在昏暗的燈光下,用磨損的留聲機播放百樂門爵士樂;用小煤油爐煮著劣質咖啡,身體在香氛中樂聲裏輕搖著,仿佛又回到1930年代。

張愛玲迷戀爵士樂,她說:“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欲睡,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沒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爵士樂就是令人愉快和舒服,張愛玲不但自己喜歡,也會讓她筆下的人物喜歡:“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曲,柔滑的軟緞……像《藍色多瑙河》,涼陰陰的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的盹了一會兒,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籲籲的倫巴舞來。”

爵士的發源地是新奧爾良,據說百樂門的爵士樂與新奧爾良的爵士樂沒有任何區別,那些單簧管、薩克斯、小號、長號、低音提琴、鼓、沙槌、打擊樂演奏的音樂完全有別於我們耳熟能詳的絲竹管弦之聲,卻在那些以歐化生活為時髦的摩登男女中間迅速普及,並成為一個時代的共同記憶,這隻能從文化上尋找原因,而絕非音樂本身。我在派拉蒙電影裏聽到一句最精彩的對白:“老百樂門爵士樂隊響起了,你無法拒絕華麗轉身。”是的,向往品位與格調是人的天性,因為沒有人天生喜歡粗俗與低劣——而爵士樂,它應該就是上海失散多年的最有格調的情人。

住樓下的姨奶奶

黃逸梵出洋後,張廷重吃喝嫖賭不算,還把姨奶奶接到家裏來了,怕族人說話,讓“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裏。”張愛玲難得進去一次,站在父親的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侄兒讀“池中魚,遊來遊去”,動不動抬手就打他,打得他睜不開眼睛……

這個住樓下的姨奶奶似乎脾氣很壞,動不動就打人,還用痰盂將張廷重的頭砸破,最後被趕出門去,“大門裏緩緩出來兩輛塌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家什。仆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張愛玲對姨奶奶似乎並不憎恨,甚至勝過她對孫用蕃的感情,“姨奶奶搬了進來,家裏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簾子背後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的依偎著,像生在一起似的。姨奶奶不喜歡我弟弟,因此一力抬舉我,每天帶我到起士林看跳舞,麵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其實更早前父親就帶她去過小公館,那時候姨奶奶還沒進門,住在小公館裏。她從小立誌寫作,很會察言觀色,對姨奶奶的態度應該是神秘好奇多於道德上的審判,她後來曾津津有味地談起她看過的畫作《青樓十二時》,甚至晚年花了很長時間來研究《海上花列傳》,這與她童年的經曆密切相關。

《海上花列傳》又名《海上花》,是清末鴛鴦蝴蝶派作家韓子雲用蘇州方言寫成的章回小說,描述的是當時上海青樓女子生活。1892年首度在上海印行,1926年,書商邀請當時推動白話文運動的胡適寫序,加上新式標點符號再版。少女時期的張愛玲在父親書桌上看到的就是這個版本,一時入迷,還讓家裏的私塾老先生捏著嗓子模仿女腔朗讀《海上花》,笑得直不起腰。後來她赴美定居,一個龐大的計劃就是翻譯《海上花》。可惜她當時居無定所,在一個汽車旅館裏,譯了18年的《海上花》手稿竟然被竊,張愛玲心急如焚,隻得報警,幸虧後來手稿又奇跡般出現。張愛玲在如此窮困潦倒之際還在關注青樓女子,研究海上花,可見少時生活對她的影響有多深。當時的上海灘華洋雜處,現在的福州路當時叫四馬路,是文化一條街,也是青樓一條街,文化人與青樓女和睦相處,是很奇特的中國現象——無論大同婆娘還是揚州瘦馬,無論書寓先生還是幺二堂子,她們與文人作家在一起吃花酒打茶圍,再自然不過,連張愛玲最為崇拜的胡適先生也不拒絕這些茶餘飯後的“花邊”,像張廷重這樣的花花公子,更是趨之若鶩,繼而將姨奶奶接進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