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摩登(4)(2 / 2)

手搖唱機現在是老上海的舊物,隻有到城隍廟一帶的古董鋪子裏才能覓得,可是在老上海時代,那絕對是時髦物與奢侈品。最早開百代唱片公司的那個小販,在陝西南路一帶擺攤,就是讓人聽留聲機。機器裏有什麼呢?無非就是幾句京劇唱腔,要不就是洋人的哈哈大笑——幾句京腔幾聲大笑也能賣錢?當然,機器裏傳出人的笑聲與歌聲,還有比這更新奇的事麼?一直到張愛玲時代,手搖唱機才成為中產家庭的居家必備——張愛玲在《創世紀》裏這樣寫:“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的……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磴格磴格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在這裏,瀠珠對留聲機的印象就是張愛玲的記憶。

老上海之所以深入人心,就在於它的洋派與摩登,在於它的時尚感覺與異域風情,它有旗袍與香水、高跟鞋與霓虹燈,還有手搖唱機與屋頂花園——分開來看,都是不足掛齒的微小細節。可就是這些小細節組合起來,我們才看到了老上海世界性的大格局。

練習淑女風度的鋼琴

在中國,鋼琴是幸福生活的標誌,張愛玲大致也認同這樣的幸福觀,多年之後,她回憶童年的幸福生活,就是母親和一位胖伯母並坐在鋼琴旁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而她自己則在一旁大笑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那個時候張愛玲立誌要做鋼琴家,那應該是1927年,張愛玲7歲,剛從天津來上海不久,母親此時恰好回國,帶回西洋的風尚與禮儀,教她鋼琴、繪畫與英文。當時她隨母親看了一場描寫窮畫家的影片後,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裏演奏。她應該有這個天賦,彈鋼琴時能想象七個音符穿七種不同顏色的裙子翩翩起舞,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是天賦。那個時候她是脆弱的,文藝的,她自己說:“畫畫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隻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裏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曆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誇獎著,一高興,眼淚也幹了,很不好意思。”母親是希望她成為一個會彈鋼琴的、有西洋禮儀的富家小姐,但是昂貴的學費讓他們頭痛,張愛玲最痛苦的事就是向父親要錢交外籍鋼琴老師的學費。站在父親的煙榻前,父親黑著臉不說一句話,陰沉沉的屋裏浮著鴉片煙的味道,那味道讓她生不如死。這種心情直接影響了她對鋼琴的興趣——練琴時心不在焉,老彈走調,老師非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上一摜,一掌打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的手橫掃在鋼琴蓋上,砸得骨節震痛。對於鋼琴她漸漸失去了興趣,練琴時躲起來看小說,一上鋼琴課就害怕,總是渾身發抖,最後完全不學了。她這樣說:“許多人丁丁冬冬彈琴,紛紛的琴音有搖落、寥落的感覺,仿佛是黎明,下著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裏難受。”

胡蘭成曾經拿鋼琴來比喻她:“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仿佛是一隻鴿子,時時要想衝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男人似乎都喜歡彈鋼琴的女人,張愛玲這樣寫振保:“她不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己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裏彈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茲》。振保兩隻手抄在口袋裏,在陽台上來回走著。琴上安著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麼肅靜。”男人終於忍耐不住,走近她:“她根本沒照著譜,調子是她背熟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戛然而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偏——過於嫻熟地。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在這裏,嬌蕊就像一架鋼琴,等待著振保來彈奏。好女人就是一架好鋼琴,關鍵看誰來彈——張愛玲無疑是一架好鋼琴,可惜無論胡蘭成還是賴雅,最終都沒有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