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素描(4)(1 / 3)

當年她放棄在張家做闊太太和張茂淵出洋留學,實際上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在召喚著她,她們這一代女性的勇敢與奔放是前所未有的。一個纏裹小腳的中國女子,放棄了大家庭的一切勇敢地奔向海外,到阿爾卑斯山滑雪,去文藝沙龍和徐悲鴻、蔣碧薇等藝術家徹夜長談,還做過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秘書。想過辦皮件廠,結果沒有成功。會自己設計時裝,張愛玲對此有詳細記載:“我母親和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隻是哭。她睡在那裏,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無盡的顛簸悲慟。”——當年黃逸梵常來香港看望在此讀書的張愛玲,她的生活奢華富足,有了一個高大俊美的美國男友。那次到淺水灣影灣園去看望母親,“仆傭領著她沿碎石小徑走過黃昏的飯廳……陽台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一個是母親,穿著西洋篷裙子,男的是她的美國男友維基斯托夫……兩個人挽臂從淺水灣沙灘上走過,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打著洋傘說著英語——”這樣的細節震撼著張愛玲幼小的心靈,母親的行為勝過千言萬語的說教。

黃逸梵這種生活方式、人生態度,從小就對張愛玲產生了刻骨銘心的影響,比如家中洋派、時髦的裝飾,比如帶她去咖啡館吃西點看跳舞聽音樂,比如送她去彈鋼琴——張愛玲說:“另一方麵有我父親的家,那裏什麼我都看不起——”母親與父親,一個新式女性,一個舊式遺老,他們正是民國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的縮影,張愛玲很自然地傾向母親,她的摩登與洋派、獨立與另類、孤獨與自由,她們都是現代文明孕育出的一代女性,心靈裏都有那個時代的鮮明印記,如果說黃逸梵是一部連續劇的話,那麼張愛玲就是她的續集。黃逸梵死了,可她的一腔汩汩熱血,卻一直在張愛玲的血管裏奔騰——

張愛玲的前世今生

假設張愛玲1952年沒有離開大陸,或者說她在離開上海的前夜被夏衍派來的柯靈成功勸住留了下來,那麼,她後來的人生一定會是這樣的:

1953年春天,在柯靈陪同下,張愛玲來到上海市政府見夏衍。柯靈特地多坐了幾站,到重華新村來與她會合。柯靈在公車站等了許久,才見到張愛玲從重華新村那個古舊的門樓內飄然而出,她一身淡紫色旗袍,上麵布滿丁香花,外麵罩了一件白絨線短衫,在滿大街中山裝、列寧服的市民中,張愛玲是那麼惹人注目。柯靈有點不自在,說:“這個,這個旗袍——”張愛玲知道他要說什麼,淡淡地說:“我姑姑也說現在是新中國了,穿這身不合適。可是,我一時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衣裳。”柯靈說:“下次吧,下次不要再穿旗袍,畢竟,時代不同了,這些封資修的東西統統要掃進曆史的垃圾堆。”

張愛玲沉默著,覺得這樣的話格外刺耳,這段時間她聽得太多了,她很難受。公交車來了,她和柯靈上了車來到市政府,秘書是個穿軍裝的小鬼,他給張愛玲和柯靈倒了茶就退出去。一會兒,夏衍推門進來,秘書接過他脫下的風衣,他一見張愛玲很客氣,麵帶微笑:“啊,張愛玲同誌,你好你好,請坐請坐,我早在大後方就聽說‘孤島’上海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才女作家,特地讓柯靈同誌請你來,今天才見到真人,榮幸啊,真是榮幸。”張愛玲滿臉通紅,不知道說什麼好。夏衍說:“要柯靈請你來,是想請你出山,到我們劇本創作所當編劇,蘇青也安排在所裏工作,正好和你做同事,我知道你們兩個是好朋友——這個念頭其實我早就有了,隻是底下的議論太多,一時不便操作。現在海晏河清,你可以出來為黨、為人民工作了,我們共產黨,需要你這樣的創作人才,需要你用筆來謳歌我們火紅的時代。”

坐了不到一小時,張愛玲和柯靈告辭離去,張愛玲從此日日到劇本創作所上班,去了也無所事事,洗杯子,泡茶,將地麵掃了又掃,走廊也掃了,將桌麵整理又整理,實在找不到事做,就站在窗口發呆。很快到了1954年,她接到通知去北京參加全國文聯會議,這回她做了件灰色列寧裝穿上,頭發剪了短短的二毛子頭。夏衍同誌已經調到文化部當副部長,過來見她,握著她的手說:“張愛玲同誌,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偉大時代,夠你寫一輩子,我交給你一個創作任務,就是寫一寫南京路上好八連,這個隊伍隨解放大軍進駐上海灘,堅持人民軍隊為人民的政治本色,抵製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生活方式,你去采訪一下,很值得寫呀,小說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叫‘南京路上的朝陽’。”張愛玲聽得心驚肉跳,頭點得像雞吃米。回來後她就到南京路上好八連采訪,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還帶回了他們的“三樣寶”:草鞋、針線包、紙糊信封——她足足花了四年時間,才寫成了這部小說,寫完後先交給單位革命委員會領導審讀,那天單位領導去市裏參加“反右”動員大會,所裏沒什麼人,她將稿子交給秘書就回去了。剛剛到家,秘書就打電話來了:“張愛玲,請到所裏來一下,領導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