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馬上出門往所裏趕,路上正遇上大遊行,公交車堵在人民廣場那裏,一隊一隊著裝統一的各行各業工人,扛著高大的標語牌,一路揮著紅旗喊著口號走過,走過一隊又一隊,一直走了兩個小時。等張愛玲回到所裏,已經超過12點了,但是領導們都在等她。劇本創作所的編劇們都來了,蘇青龜縮在一角,臉上一片菜色,隻是怯怯地瞄了她一眼。趙所長臉色鐵青,他身邊坐著位戴軍帽的革委會主任,張愛玲覺得有幾分麵熟。這時趙所長說:“人都到齊了,開會吧,去冬今春以來,極少數的右派分子,鼓吹所謂‘大鳴、大放、大民主’,向我黨和社會主義製度發動猖狂進攻,黨中央在全國範圍內發動“反右”和整風運動是非常及時的,行之有效的,為了出色地完成黨交給的光榮而艱巨的政治任務,上級派遣黨代表洪耀祖同誌來我們所指導革命工作,並兼任劇本創作所革委會主任,大家表示熱烈歡迎。”洪耀祖站起來敬禮,眾人鼓掌。張愛玲也跟著鼓掌,她突然想起來,這個洪耀祖幾年前在她家樓下登記戶口,穿著老八路軍裝,西北口音,喊她老鄉婦女,還問她識不識字,應該就是他——是的,就是他。
果然,洪耀祖用西北口音說起話,要大家互相揭發右派言論,向黨表忠心。眾人互相窺望,無一發言。洪耀祖沉默了一會兒,有點不高興,說:“你們的積極性階級性都哪兒去了?這是革命工作,這是一項政治任務,同誌們務必要將它當成頭等大事來抓,希望大家踴躍發言,自我揭發,積極要求入黨的積極分子,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話音剛落,一個管後勤的女工突然站起來:“我揭發張愛玲,經常在背地裏發表資產階級言論,念念不忘昔日地主資本家大小姐洋太太的生活——”眾人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張愛玲,張愛玲臉色蒼白,不知道說什麼好。洪耀祖說:“這位女同誌帶了個好頭,黨組織大門會向你敞開,你繼續說,這位張愛玲說過什麼右派言論?”女工情緒激動地說:“她說過很多,前幾天她還說,‘旗袍還是解放前手工的好,造寸裁縫店的手工旗袍,再不會有了。’她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明擺著說今不如昔嘛?”洪耀祖站起來說:“說得好,張愛玲同誌,革命群眾對你有意見,你要老實交代自己的言行,這半年你不用寫劇本了,給我寫檢討書寫檢查,思想問題不解決,你不可能創作出人民滿意的作品。”
張愛玲麵如死灰,從此以後夜以繼日地伏案寫檢討書,寫了足足50萬字,一直寫到1960年,右派帽子也沒摘掉。經過領導協商,認定她不適合做編劇,將她發配到新華印刷廠做校對。
在高安路那片綠樹成蔭的老書庫裏,張愛玲每日戴著護袖默默無聞地校對書稿,忽一日在一本《朝花》文學雜誌上,發現長篇小說《南京路上的朝陽》(節選),這不是她寫的嗎?仔細看過署名,卻是:上海市文聯紅衛寫作組——她細細看過兩遍,沒有錯別字,她將校對稿放到文件夾中,忽然聽到外麵大喇叭裏傳來激昂的合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反動派被打倒——”她站在窗口聽了一下,就見一隊紅衛兵從馬路邊跳下車,呼啦啦衝進來。在門口他們愣了一下,然後一擁而上揪住她,一個紅衛兵小將怒目而視:“大漢奸的賊婆娘,原來躲在這裏逍遙呀,走,接受紅衛兵的批鬥!”男的女的衝上來緊緊揪住她,兩個男紅衛兵將她的手反剪到背後,一個女的紅衛兵狠狠將她的頭往下一按:“臭婆娘,你還不服氣啊。”一隊人馬將她押到馬路邊的卡車上,女的搶過麥克風高呼:“打倒反動文人張愛玲!砸爛大漢奸胡蘭成臭婆娘張愛玲的狗腦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