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檻外讀中大(1)(1 / 3)

藏書票上的六朝鬆

知道南京有一株六朝鬆,還是在讀高中的時候。我們的語文老師介紹南京作為“六朝古都”的曆史輝煌,特意提及這株六朝鬆,建議同學們去看一看。也許是因為南京的名勝古跡實在太多,也許是因為六朝離我們過於遙遠好像沒有誰真的跑去看這一裸老樹。

真的去看六朝鬆,巳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了。幾個朋友從雞鳴寺出來,不知怎麼說到了六朝鬆,竟然都沒有親見過,於是一齊感慨,身在南京數十年,明知為假古董的雞鳴寺,進進出出不知多少回了,真正的六朝遺物卻棄之不顧!於是一齊決定立刻補上這一課。進了當時還叫南京工學院的校園,一路問過去,突然地就站在了六朝鬆的腳下。說不上震撼,也說不上失望,當時的感覺,似乎是一片空白,漸漸的,麵對這株老鬆主幹的勁拔,冠蓋的虯曲,筋節的斑駁,枝葉的蕭索,平時關於六朝南京的零星感悟,居然連綴成片,懸浮在滄桑和瘡痍這兩個詞之間。

人的心境也是很奇怪,從十八歲到四十歲,不過二十來年,與六朝至今的一千幾百年相比,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一定要計算,也該是六朝離得更遠了一些。可是朝覲過六朝鬆的我,再想起六朝卻覺得似乎貼近多了。

很難相信六朝鬆的魅力會有如此之大。它幾乎巳經被剔出了公眾的視野。今天的文化傳媒以至文化名人談論六朝古都,無論立足於六朝金粉邁是六朝煙水,都很少涉及活生生的六朝鬆。市政府組織的“萬人看南京”,和旅行社組織的“南京一日遊”,都沒有將六朝鬆列入觀覽。

內容。那樣一株衰朽孤寂的老樹,能說明什麼呢。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帝王基業,是後宮豔事,是寺廟軼聞,是秦淮胭脂……越是今日巳不複存在的東西,就越是為人所憶念。

對於六朝鬆,這很難說是幸或不幸。鬆是長壽的植物,深山老林中的鬆,當有早於六朝的吧?但在城市中,

在人對自然侵掠最為嚴重的區域,一棵鬆樹能生活上十兒個世紀,巳是一種難得的僥幸。它的同齡物,有生命的不用說,就連與它所相對應的六朝時期的都市,都巳毀棄殆盡。南京名副其實的六朝遺跡,隻剩下了風化斑駁的石雕。

一件石雕藝術品,完成之際,可以說是它生命的開始,也可以說是它生命的定格。此後在時光的銷磨中,隨風消瘦,隨雨剝蝕,決無再生的能力。而那一株鬆樹,卻在不聲不響、不忮不求、不屈不繞地生長著,一直長到身高三丈、腰圍八尺一直長到色如古銅、幹若精金;一直長到形神俱佳、物我兩忘,仍在虛心地接受大自然有意無意的雕琢,至今還是一件沒有最後完成的藝術品。

如此漫長的成長曆程,在這個浮躁而速朽的時代,遭受冷落自不足為奇。這株生於六朝的古鬆得以長存,或許正因為當年的僻處一隅。如果它生在宮苑裏,生在鬧市中,生在要道旁,隻怕早已灰飛煙滅。

所以它注定隻能成為精英文化的一種標誌。

當我第一次在原中央大學的藏書上,看到以六朝鬆為主圖案的藏書票時,簡直有一種絕望的欽服。我不知道這出於哪一位藝術家的設計,但其形象與主題的吻合,真可謂天衣無縫。書本,或者確切地說,它所負載的知識和學問,固然是人類智慧的長期積澱,同時也正應該是不斷生長和更新的。

西方藏書票常用的圖案是裸女,大約是表示真理無須遮飾的意思6而作為原中央大學的一種富於中國文化特色的藏書票,以六朝鬆為標誌,無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中國早期的學校藏書票,如吳興文先生所介紹過的1916年滬江大學書票和1920年代的兩種清華學校書票,與此相比不免大為遜色。看到幾種介紹中國藏書票的著作,居然都沒有提到這種六朝鬆藏書票,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六朝鬆真是需要甘於寂寞的,連以它的形象製作的藏書票,竟也被冷落。

原中央大學的六朝鬆藏書票,我所見到的有兩種不同的設計。常見的一種,票幅長九點七厘米寬六點七厘米,主圖案由六朝鬆、山巒和初升的太陽組成;圖案上方有“國立中央大學圖書館”字樣,下方有分類號數”和登錄號數”可以說藏書票所必須具備的要素齊全(圖二)。另一種票幅長十三厘米,寬七點六厘米,類似的構圖占據了整個票幅,而更富於水墨畫的韻味;畫麵上沒有文字T隻在左下角鈐有“中央大學圖書館”笨書朱文方印(圖一估計後者的使用在前,時間也不會太長。

與照片上的六朝鬆相比較,藏書票上的六朝鬆更見蒼勁,生機勃勃,可見藝術與真實總是有距離的。作為一種文化理念,藏書票上的六朝鬆,經過抽象與升華,已不再是現實中的本真具象。我曾向東南大學出版社的朋友建議,在百年校慶之際,製作些新的以六朝鬆為主圖案的藏書票,作為紀念品。這當然不是出於對“六朝文化”或六朝古都的偏愛。

南京人口中愛說的“六朝文化”,也與藏書票上的六朝鬆有些相類,被曆代文化人抽象以至想象的成分居多,且與曆史真實已混淆得難以分辨。即如曾被視為六朝人物寫真的《世說新語》,就早被人揭破其片麵性。至於對六朝園林、六朝建築等文化載體的研究,在實物無存、記載甚少的情況下,居然能做出煌煌大文來,實在是要讓人驚歎的。古代的哲人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六朝時的南京究競是怎樣一副情景,書讀得越多,反而越覺模糊。也許是不再因無知而輕信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發現書中的破綻而反思的緣故,總之是經過這十餘年的讀書,六朝竟又漸漸地在離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