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 / 3)

水文站倒是一點也沒有變。

當然,那幢光禿禿的石頭屋比過去顯得低矮了一些,究其原因,是房屋四周種了幾排樹木,是那種筆直修長的杉樹。甄垠年記得,原先水文站四周也是有樹的,而且是幾棵高大挺拔的鬆樹,但大煉鋼鐵那會兒,嚴雷帶人把它們伐掉了。

這麼多年,水文站的職工誰知換了幾茬?不過,無論怎麼換,甄垠年也不會想到,現在水文站唯一的一位職工竟然是──

濮一川。

一開始聽小爽談到這個人時,甄垠年還有些不相信。小爽說:“他剛來水文站那會兒,我就聽人說他是‘三種人’。可啥子叫‘三種人’,我到現在也不懂……”甄垠年驚訝得合不攏嘴來。小爽說:“他說認識您,我一直不信……”他沒有吭聲,並且躲過了兒子那道探詢的目光,心裏想,如果真的是他,那可算是應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真是活見鬼了。可他轉念一想,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什麼樣的怪事不可能發生呢?

然而,當他們在水文站見麵時,兩個人的神情都出乎意料地平靜,連甄垠年自己覺得應該有的那種猜疑和敵意,似乎也壓根兒不存在。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是啊,畢竟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再牢固的芥蒂也會被時光剝蝕的差不多了吧?何況,這個人現在的處境……單從外表看,這個人已經徹底老了,頭發全白了不說,而且禿得很厲害,腦袋像一塊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臉上幾乎看不到一絲多餘的肉,以至那副骨架粗大的眼鏡壓在鼻梁上,給人一種顫悠悠的感覺,仿佛隨時就可能掉下來似的。當年在學校時,龔昱之老先生可不止一次地稱讚他“風華正茂”呢。後來發跡時,不是也有人稱他是“少壯派”嗎?甄垠年心裏湧起一縷難言的感慨。用一個成語“感同身受”也許比較準確,他毫不費力就能夠體會出來……

濮一川像當年在清華讀書是那樣,仍然把甄垠年叫“甄老師”,語氣和神態都很謙恭,仿佛後來在批鬥會上對他口誅筆伐的是另外一個人。可是我應該叫他什麼呢?甄垠年覺得有些為難。是直呼其名叫“小濮”、“濮一川”,還是叫“濮主任”或者“濮……副部長”?

人有時候真難擺脫這些“身份”和“稱謂”啊。可對他們倆來說,恥辱也好,榮耀也罷,恐怕都不重要了。至少,甄垠年是這麼想的,濮一川怎麼想,他可拿不準。說到底,他們一直就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嘛。

對於甄垠年的突然到來,濮一川似乎顯得激動不已。“我知道您遲早會來的。不管怎麼說,您在這兒生活工作過那麼多年哪!實話對您說吧,我早就知道小爽是您的兒子。那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小夥子……”他不停地搓著手,聲音都有些顫抖,說話時帶著一股很重的當地口音。甄垠年想,算起來,他比我在榔樹坪呆的時間還長呢。

“您這次要在榔樹坪呆幾天?這地方有些亂,都在忙著搬遷麼,您可能住不習慣,您能抽空來一趟真不容易,還是盡可能多看看吧,如蒙不棄,我可以給您當向導。這麼多年了,榔樹坪,不,整個峽江的變化太大了。當然,我知道您一定很忙,北京有很多學術活動等著您參加,日理萬機啊……”他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像一個笨拙的當地領導,熱情得有些過分。

“我一點也不忙。而且……”甄垠年斟酌著字眼,“我可能要在這兒住上一陣子了。”

“是、是嗎?”他顯然感到很意外,“如果是這樣,那真是蓬蓽生輝呢!”

這句詞不達意的話,使甄垠年不由微微一笑。這是兩個人見麵後,他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甄垠年就這樣在水文站住下了。

他本來想住以前住過的那個房間的,但濮一川說什麼也不讓,堅持把自己住的那個房間換給他。那間房要大一些,過去是嚴雷住過的。而甄垠年住過的那間房朝向江麵,不僅小,屋頂和牆壁還露風,連窗戶也是用塑料紙糊的。以前每到冬天,峽江上的老北風穿過牆壁的石頭縫裏刮進來,凍得他整夜睡不著覺,隻好用破棉絮和舊報紙去堵那些牆縫。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有人修補一下。而嚴雷住過的那間呢,牆麵抹了水泥石灰,窗戶是玻璃鑲嵌的,冬暖夏涼,比他那間不知強了多少倍。

住在濮一川給自己讓出來的這間屋子裏,甄垠年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似乎是作為一種彌補,他幫濮一川搬了幾趟東西,從一個房間搬到另一個房間,無非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物品,有的已經很破舊,在大城市幾乎可以當文物賣,或者當垃圾扔掉的,但濮一川還是一件不拉地搬到小房間去了。讓他驚異的是,濮一川有不少書,大多是一些舊書,那種白色封皮的政治讀物,馬恩選集,毛選,《國家與革命》、《反杜林論》,《大眾哲學》和《甲申三百年祭》之類,一看就是那些年發下來的,顏色都泛黃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水利工程技術方麵的書籍,從書名看,也都過時了。這倒附和他的身份。甄垠年想,他以前畢竟是學的這門專業嘛。

過了幾天,嚴雷突然來到了水文站,是小爽陪著他來的。

“老甄……教授!”他似乎不知道怎樣稱呼甄垠年,“你現在的身份可不比當年……來榔樹坪也不打個招呼,我們也好接待嘛。”

多年不見,嚴雷已經發福了許多。如果換一個地方碰見了,甄垠年肯定認不出來。“我就是想在這兒住一段時間,豈敢打攪你這個父母官。”他敷衍著。

“啥子父母官?馬上就要退了。”嚴雷瞥了身邊的小爽一眼,“還是你好啊,大教授大名人,永不言退嘛!”說著,他眯縫起眼睛,打來著破舊的石頭屋,蹙起了眉頭,像是在質問誰,“這破房子怎麼能住人?堂堂的老甄教授怎麼能住在這兒呢?”

這時,濮一川湊過來說了一句:“是應該修補修補了,嚴縣長。”

但嚴雷忽然板起臉,冷淡地瞟了他一眼,轉向甄垠年,“大壩蓄水前,水文站肯定要搬到135米線上去的,到時候……”他似乎意識到什麼,咽下了後半截話。

嚴雷走後,濮一川長歎了口氣,說:“嚴縣長對我有成見哪!”他見甄垠年沒吱聲,又補充道,“不是別的成見,而是……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甄垠年不由看了他一眼,“你也過六十了吧?為什麼不回北京去?”

“前幾年,有關部門倒是有過這意思,但我拒絕了。”他淡淡地笑笑,“在北京,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當然,主要是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這種淡泊、寧靜,想必您也曾經體驗過……”

甄垠年一愣,但馬上就釋然了。的確,濮一川現在的工作,幾乎跟當年自己幹的一模一樣,每天從那條陡峭的石階上爬兩個來回,去江邊抄兩遍江水的流量,連測量的儀器也還是當初的那些舊玩意兒。時光仿佛停滯住了,隻不過換了個人。這使甄垠年產生了一種荒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