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幹啥子要反對嘛?這裏的老百姓盼了幾十年,不就是希望三峽工程建成後,能過上好日子麼?”
沈福天噢噢著,環顧四周,若有所思地說。“隻是到那時候,老鎮子也就徹底消失啦……”他想起早已被崩塌的沈家老屋,心裏有些傷感。過了一會兒,他問肖鵬:“向你打聽個人,你還記得田長青嗎?”
肖鵬想了想,拍拍腦袋說:“記得,以前石坨村的支書嘛。1963年搞社教,為了半袋苞穀,我還差點撤了他的職。”
“他還住在石坨鎮麼?”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我幫你打聽一下。”肖鵬走到一邊向鎮上的領導問了幾句,旋即轉過身來說:“走了,去年隨他兒子牽到安徽去了。”他見沈福天沒聽明白的樣子,又補充道,“按照國家政策,三峽移民采取後靠和外遷兩種辦法,分期分批,田長青是第一批遷走的。”
沈福天喃喃道:“都不在了,一個都不在了……”
肖鵬沒聽清楚,“啥子一個都不剩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
吃過午飯後,沈福天堅持沒有讓鎮上領導和肖鵬陪同,獨自一人去父母和哥哥的墳地。從鎮子通往墳地的山道仍然像二十年前那樣荒涼,長滿了齊腰深的荊棘。畢竟上年紀了,總共不到三裏遠的路,沈福天停下來歇了兩次腳,脊背上冒出了一層汗,兩條腿還抖個不停。
穿過一片柞樹林子,他一眼就看到了父母的墳地。同二十年前相比,父母的墳包又低矮了一些,連墓碑上的字跡也被風雨剝蝕得模糊不清了。
挨著父母和二哥,有兩座緊傍在一起的墳包,墳前沒有墓碑,但沈福天知道,那是大哥福川和餘四小姐的。大哥和餘四小姐好幾年前就過世了,兩個人是在那次崩岸事件中淹死的。那一次,石坨鎮上屋毀人亡有好幾戶人家,包括沈家老屋在內。沈福天從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時,幾天沒睡好覺。當時,他剛從玉泉山接受隔離審查完不久,情緒低落,也沒回來替大哥和餘小露辦喪事。此刻,他心裏恍惚不已。一家人也算是團聚在一起了。值得慶幸的是,三峽大壩蓄水到175米以後,這片墳地也不會湮沒。沈福天想,到了那一天,我也會跟父母在一起團聚的。
沈福天在墳前默然垂立了很長一段時間。山風從背後的柞樹林子裏吹過來,將他頭上稀疏的白發一綹綹掀起,又一根根地飄散開來。沈福天覺得仿佛是母親在給自己梳頭。小時候,他每次到江邊玩水回來,母親都要用棗木梳子給他梳頭的……
沈福天在石坨鎮的招待所住了一宿。盡管是鎮上設施最好的旅館,但衛生條件還是無法跟大城市的賓館相比。被褥有些潮濕,身上似乎有虱子在爬,伸手去摸,卻什麼也摸不到。整整一夜,他都沒怎麼入睡。天一亮,他就起床了。秘書進來時,見他兩眼布滿血絲,關心地問:“沈老,您昨夜沒睡好,今天還去不去……榔樹坪?”
這是他事先計劃的行程。但此刻,他有些猶豫了。他想到了那兩個人,兩個跟自己的生活或深或淺發生過聯係的人。濮一川給自己寫過好幾封信,但他一封也沒回。這次順便去看看,也是合情合理。至於甄垠年,他已經對可昕承諾過。於己於私,都應該去看看。
“聽說有一段路還沒鋪上柏油,汽車很難走。”秘書說。
沈福天沉默著。秘書顯然把他的沉默理解為改變行程了。於是,當天上午,他們就離開石坨鎮,返回了大壩工地。工程剛剛動工,千頭萬緒,有多少事情在等著他啊。
像六十年代回石坨鎮為母親奔喪那次一樣,沈福天再度與甄垠年失之交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