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 / 2)

如月走出茶社時,天還沒有黑。她沒有讓葉小帥開車送,而是一個人在馬路上信馬由韁地走著。

她想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跟幾年前相比,北京的確是大變樣了。樓房是一座比一座高,商場一家挨著一家,繁華的程度絲毫不亞於紐約的曼哈頓。有的街道完全認不出來了,走在馬路上,如月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變化的不僅僅是城市,還有人。所有人都在一門心思地賺錢,談的話題也都是股票、彩票、樓市、下海、市場經濟、全球化、下崗和再就業之類,個個摩拳擦掌、神色焦慮,一副恨不得去搶銀行的樣子。像過去那樣站在街頭一邊看報紙一邊眉飛色舞地談論政治的情景,即使走遍北京城乃至整個中國也見不到了。

有一次,《青年時代》雜誌社的幾個舊同事來看如月,她打聽了一下東方萱的情況。一個同事撇撇嘴說:“她呀,退休了也沒閑著,兩任老公一個是蒙冤屈死的大右派,一個是離休的部長,留下的遺產夠她吃一輩子了,聽說她請了個作家,正在給兩個夫君寫傳記,新聞發布會都開了,可我看她接受記者采訪那神氣,倒像是給自己樹碑立傳呢……”

如月原本還想去看看東方萱的,但聽罷此言,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並且再也不想去見那些昔日的熟人了。

她惟一主動拜訪過的熟人是大學同學老盧。

老盧現在掌管著中國文藝界的大權,是名副其實的高官了。辦公室寬敞得幾乎可以跑馬,進出都有專車和秘書陪著,小說基本上不寫了,每天不是開會就是作報告。見到如月時,他倒沒有什麼派頭,隻是說話比較謹慎,對邱少白那幾位從前的文學朋友,連問都沒有問一下。隻是當如月提起梅雨時,他臉上出現了一絲感傷,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甚至連一句內疚的話也沒說。

老盧始終沒有離婚,還是跟那個礦工老婆生活在一起,兒子都上大學了。看來,他已經修煉到家了。如月想。

我為什麼要去見老盧呢,難道就是為了跟他提一句梅雨麼?如月有些後悔。她沒想到,才過去這麼幾年,跟過去的熟人之間就產生了這麼深的隔閡,以致她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局外人。仿佛行走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旅途,眼前一片迷茫。

如月走到馬路邊的一座報刊亭前,看見亭子裏裏外外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報刊雜誌,其中大多數是她以前沒見過的。她買了一份《北京晚報》,邊走邊瀏覽,向附近的公共汽車站走去。這時,她聽見背後的一家音像商店裏傳出一陣熟悉的的歌聲。是那首《春天的故事》。“1992年,又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劃了一個圈……”

歌曲的旋律異常優美、抒情,歌手的嗓子也很甜美,聽起來仿佛一縷清泉掠過心頭。回國後這些天,她每次走在大街上,都能聽見這首歌曲,但讓如月奇怪的是,她始終記不住歌詞,也不知道歌中唱的那位“老人”究竟是誰。有一次,她在馬路上問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可那人像見到外星人似的,眼神怪怪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一聲不吭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