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 / 3)

沈如月終於見到了那座大壩。

大壩像一條巨龍,橫臥在長江上麵,將西陵峽攔腰截為兩半。顯得那麼雄偉、壯觀、恢宏,壩頂上豎立著一座座正在施工的塔吊和混凝土澆築機,遠遠望去,仿佛一片鋼鐵的叢林。施工的工人們像螞蟻那樣在其間躍動,若隱若現,他們頭頂上的紅色安全頭盔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芒,使峽江兩岸的寂靜群山也為之黯然失色。除了機械的轟鳴,聽不到人的聲音,在這條混凝土和鋼鐵澆築的巨龍麵前,人實在太渺小了。可設計和製造它的竟然就是這些渺小的人類。這使你覺得,人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所不能的,接下去,他們還會創造出什麼讓人目瞪口呆的奇跡呢?

如月沒有走上壩頂,隻是從遠處凝望著,但她已經被強烈地震撼了。麵對這座讓父親沈福天和舅舅甄垠年幾十年恩怨難釋的大壩,如月心底湧起一股愛恨交織、複雜難辨的感情。平心而論,如月打心眼裏不喜歡浩瀚大江上兀然聳立這麼一座龐然大物。意識到這一點,如月心裏忍不住輕輕一顫。可不是麼,它看上去真像纏在長江上的一條繃帶,毫無美感可言。如月想,這也許是一種偏見。她算不上是環保主義者,但在國外跟路菲和蘇珊等人呆久了,很難說不受一點影響。包括舅舅甄垠年的影響。可不管怎麼說,父親最終還是在它身上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恍惚間,她覺得父親沒有死,而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熔鑄到大壩的軀體裏了。從此後,他將伴隨著這座大壩,在世人的讚歎和質疑聲中存在下去,光榮也好,恥辱也罷,功耶,罪耶,都隻能留待時間和曆史去裁決了。

父親是在他人生的巔峰期告別人世的。作為女兒,這也許是如月心裏惟一感到安慰的。

如月在秭歸碼頭搭上了“巫山神女”號快艇。乘坐這艘快艇,從秭歸到石坨鎮隻需要兩個多小時,行程比乘坐原來的班船整整縮短了一倍的時間。

父親當年從石坨鎮出發,前往上海求學時,他會想到今天這樣的速度嗎?而更大的變化還是這條峽江,再過幾年,隨著大壩第一期蓄水,三峽的險峻和奇絕都將不複存在,變成世界第一海拔的“平湖”了。父親生前顯然已經想象到了這種改天換地的巨變。所以他才會留下遺囑,讓家人將他運回到故鄉石坨鎮安葬嗎?

讓如月意外的是,舅舅甄垠年在她回國之前,已經隻身一人去了峽江邊那座叫榔樹坪的小鎮。那天,她去小九棟時,師曉曉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去榔樹坪找舅舅。“我不能讓老師一個人呆在那麼一個地方。我必須跟他在一起……”師曉曉說這句話時,語氣十分堅定,讓如月想到“愛情”這個詞的真正份量。她不禁為舅舅感到有些慶幸。

甄可昕本來是要跟如月一起來的。她希望陪同沈福天走完最後這段生命旅程。可臨行前兩天,她心髒病突然複發了。如月好不容易勸阻住了母親。

此刻,如月捧著沉甸甸的骨灰盒,仿佛觸摸到了父親的體溫。

“巫山神女”號速度快得令人暈眩,仿佛不是在水裏行駛,而是在空中飛翔。天空飄著霏霏細雨,水花和雨珠交織在一起,不時濺落到人的臉上。兩岸的山峰在雨霧的籠罩下,朦朦朧朧,像一幅明清山水畫。偶爾經過一座小鎮,盡管是匆匆掠過,但如月看到,鎮上的房屋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像一座地震過後的廢墟。而不遠處的半山腰上,一幢幢嶄新的建築拔地而起,一座新的市鎮已經呼之欲出、初具雛形了。

快艇上的旅客大都是本地的山民,他們說話時濃濃的當地口音,讓如月覺得格外親切,盡管她幾乎一句也不懂。這是父親的方言。如月想。小時候,她經常聽到父親講方言,但後來就很少聽到了,即使偶爾講幾句,也變了味兒,跟普通話差不多了。像母親開玩笑說的那樣,是峽江普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