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顏色在變化,由中午時的赤黃色,一點點變做紫黑色,如同被潑上了一盆濃淡不均的墨汁。
最後,天邊燒過的雲霞也慢慢消散,整個沙漠突然間變得寒冷刺骨,風雖然不太強,但透骨侵髓般厲害,在人身上一刮,仿佛就被它脫去一層皮。
奚笑佛沒有停下腳步,隻是從包袱裏抖出一件皮袍子罩在身上,又取出一瓶烈酒灌了幾口,然後用羅盤對了一下方向,點點頭,嘴裏喃喃道:“到了,應該到了。”
眼前是一座沙丘,奚笑佛站到了最高處,向下望去,在他腳下不遠處,竟然奇跡般的出現了一個市鎮。
湮沒在沙漠中的市鎮,它的生機與活氣,早被幹旱無情的奪走,隻留下慘不忍睹的外殼。
奚笑佛看著它,就像看著自己,他自己是不是也要在這裏被奪去生命,隻留下一具外殼?
一塊石碑有半段沒在黃沙裏,但是上麵刻的字還可以辨別出來,蘭山鎮。
這個死鎮竟然還有一個挺好聽的名字。
奚笑佛趟著沒腳的黃沙,走進蘭山鎮,現在的鎮子上已沒有一幢有屋頂的房子,僅僅剩下些斷壁殘垣,死人般挺在那裏,夜風吹過大小裂隙,那聲音如同鬼哭。
所有的窗子都被沒有了木頭,那是被偶爾過往的客商們拆去生火了,事實上這裏除了沙子與石頭之外,已沒有任何其它東西。
奚笑佛慢慢走著,一直來到鎮中心的位置,那裏有一座破敗的神廟,裏麵空空如也,地上倒著早已碎裂的佛像,大半都被淹沒在黃沙中。
無論如何,這裏倒是個背風的地方。
奚笑佛慢慢坐下來,把包袱攤開,從裏麵拿出幾包肉幹,一瓶酒,兩個杯子,自己麵前放一個,自己對麵放一個。
難道奚笑佛要請客?要知道這地方連鬼都不願意來。但是看奚笑佛那凝重的樣子,好像不是在故弄玄虛。
他在等誰?
四下裏一片死寂,隻有風的聲音,奚笑佛裹著皮袍子縮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一樣。
夜風漸緊,一彎鉤刀一般的寒月掛在頭頂,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掉在你的脖子上。
冷月、淒風、荒漠、離人。此時此刻,無一不顯示出孤獨蕭索的情調。
奚笑佛突然輕輕歎息了一聲,用手拉了拉袍子,像是有點冷。
便在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飄渺悠遠的歌聲,這歌聲似遠似近,忽高忽低,初發時仿佛在天邊,響亮後竟如同在身側。
奚笑佛耳朵動了動,眼睛卻沒有睜,身子也沒動。
歌聲還在繼續,那是一曲離人之歌,唱得寂寞而落拓,深沉而蕭索:
山青青,水青青,故鄉不得見,離人苦別情。
天青青,草青青,紅顏不得見,浪子歌不停。
“紅顏不得見,浪子歌不停。”
奚笑佛聽著這歌聲,眼角在微微抽動。
他睜開了眼睛,因為他怕控製不了自己的淚水。
眼前五尺處,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條人影,此人披一肩寒月,全身雖然裹在黑袍中,但卻散發著一種光輝,他的臉上,戴著一副青銅製成的麵具。
那是一副精美的飛天麵具,上揚的嘴角,眯起的細眼,連同纖巧的眉峰,都勾畫得相當精致。
“你是人?”奚笑佛輕輕地問道。
那人不答,反問:“你不是人?”
這聲音纖細而輕柔,不是男子的聲音。難道這個鬼一般神秘的人,竟是個女子?
奚笑佛苦笑:“現在是,但如何才可以不做人?”
女子伸出一隻手,手在寒白的月光下看來,如同一朵冰花般晶瑩。這隻手上握著一個小小的白瓷瓶,瓶子微傾,一滴芬芳的清露倒進奚笑佛麵前的空酒杯中。
“喝下它,你就可以不做人。”
奚笑佛盯著眼前的杯子,眼睛裏露出極複雜的神情,他慢慢拔起酒瓶木塞,他的手在輕輕顫抖,那瓶酒仿佛有千斤之重。
女子輕輕搖了搖頭。
奚笑佛的手突然間變得穩定了,他穩穩地倒滿一杯酒,舉起杯子向天上的寒月說了一個字:“請……”
然後他就一仰頭,喝幹了。
女子輕輕點頭,仿佛在笑。
奚笑佛也在微笑:“好香的露……”
他隻笑出了這一聲,然後身子猛然一震,仰麵倒了下去。
月光落在他臉上,泛起慘白色的輝光,這絕不像一張活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