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詩經天青·元曲桃紅(2 / 2)

“詩與詞,不得以諧語方言入,而曲則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縱橫出入,無之而無不可”,曲身段靈活,調可累用,字可襯增,無論謫貶時政,謳頌山水,還是男歡女愛,它都穿梭自如,有種別朝文學不及的暢快淋漓。

元朝是個特別的朝代,疆域遼闊,經濟昌盛,各民族文化交彙,劇場和活躍書會為元曲興起做了極好鋪墊,既是民間曲藝,形式自然生動,婦孺童叟皆能聽得會心。夜燈一亮,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有點像如今說唱,但比現在嘴含大蘿卜似的說唱詞強多了,且看關漢卿的《一枝花》,“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看看,這是何等倜儻氣度!真是國際浪子風範。改成RAP來唱,可不比方文山給周傑倫寫的詞拽多了!

就山野樵夫也爽逸得很,“這家村醪盡,那家醅甕開。賣了肩頭一擔柴,咳,酒錢懷內揣,葫蘆在,大家提去來”。不消說,這一定是個時常醉臥山林的單身樵夫,打了柴便一徑換酒去喝,醒來,頭頂月朗星稀,風聲灌滿酒葫蘆,伸個大懶腰,這般自在日子真是神仙不換!

訴說兒女私情,元曲也不似詩詞小兒女情態,它無遮無攔坦蕩蕩,如一首無名氏的《塞鴻秋》: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當初意兒別,今日相拋撇,要相逢似水底撈月。

一個眉清目朗,青衣綠裙的女人立於跟前,跟你絮叨情人之事,滿懷相思卻不怨。這女人定不是養在深閨傷春惜花的千金,卻是某家掌櫃女兒,能飲會道,手腳麻利,進得了灶房,上得了櫃台。偶然喜歡上俊朗的一位客,給他碟盤中小菜顯見比別的客份量足,酒也燙得暖,他心知肚明,也喜她黑漆漆一對眼眸,伶俐俐一把腰身。他做小本生意,東奔西跑,沒個定所,承應不了她什麼,來了隻管低頭喝酒吃菜——那每根蔥綠菜梗,每塊滑白豆腐,每片筋道牛肉,可都是經她的手,他哪會不知!她與別的客人打罵說笑,話可全是說給他聽!他斟酒夾菜,白淨臉喝至醺紅,眼內其實也隻有她,她今日分外俏,雲鬢邊斜插一朵才采的梔子,沾著露。梔子和她,都是一身好年華。

故事結果,不說你也知道,兩人有緣無份,再相逢就難了。她傷心,但不至茶飯不思,不像杜麗娘般魂葬樹下。她立在櫃後,和四江五湖的客人照樣說笑,客人看看她飯也多吃幾碗,酒也再滿上。轉身,院中梔子盛放,她默神,人問,瞧花哪?她笑,就是,你看這花開得多好!轉身做事,他有他的去處,她有她的日子,各自趕路,她既生在遼闊的元朝,便不能似宋代深閨那般以淚度日,是不?

再有一首《落梅風》,“鸞鳳配,鶯燕約,感蕭娘肯憐才貌。除琴劍又別無珍寶,則一片至誠心要也不要?”這番亮明心跡,既不俗又懇切,一點不扭捏作態,欲說還休。

《四塊玉》更加坦蕩風趣,“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則意相投,則為他醜心兒真博我村情兒厚。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隻除天上有”。據說此詩描述了一馬姓青樓女子與一男子的情愛,確從真事中來。這青樓女子,想來生得不好看,可性情好,大咧咧,善良,也曉得知足,找到他,雖是個“般般醜”的男人,在她眼裏般般好。她在他眼內,不用說,也是朵鮮花,兩人情投意合,粗茶淡飯也甘,相互都覺得這段“村配偶”“隻除天上有”。

——恐隻有元曲才有這樣貼切詼諧的表現力,桃紅配柳綠,俗氣又端莊,好看!

說元曲,不能不提騎瘦馬的馬致遠,他一度熱衷功名,但仕途不如意——元朝,蒙古貴族一統天下,人分四等,漢人僅排在非漢非蒙的色目人之後。尤其漢知識分子,入仕之途艱險重重。

老來他歸隱山林,詩酒作樂,“東籬本是風月主,晚節園林趣。一枕葫蘆架,幾行垂楊樹。是搭兒快活閑住處”,東籬是他的號,向陶淵明致敬的意思。世人多知他斷腸人句,他的氣魄其實何止小橋流水,老樹昏鴉!元曲四大家,他自成一格,曲風灑脫,他的《蟾宮曲·歎世》,“鹹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幹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裏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氣度真是矯健!

喜讀元曲,如讀《老殘遊記》,一股子市井的透徹勁兒。它不似唐詩那樣莊典豐饒,天高地遠,也不似宋詞那樣梅雨般濕搭搭,讓人愁腸百結。元曲是五六月裏的天氣,不幹不陰,不燥不寒,端把竹椅坐在巷口,朗朗地讀,天色漸暮,邀鄰翁過盞,直吃得老瓦盆幹,不亦快哉!

如以花作比,唐詩好比洛陽牡丹,宋詞是江南瘦海棠,而元曲,則是活潑潑一片桃花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