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雲道:"兩人同辦一事,總該有個主次吧?"施觀察毫不遲疑地說道:"當然黃提調為主。"看到鐵雲兩眼炯炯地盯住他,似乎很不滿意,便又解釋道:"他在河上十多年,各處堤墊情況熟悉得很,他在,我們放心。"
鐵雲默默不悅,宮保下劄委他主管黃河下遊,到了河防局,卻做了黃提調的從屬,這個黃提調心胸狹窄,去年抄錄檔案就屢屢刁難過他,今後看他的顏色行事,這日子還能過嗎?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暫時隻能忍氣吞聲敷衍一陣再說,究竟不甚服氣,忍不住冷冷地說道:"不論為主為次,都是為了公事,卑職都無所謂,但是有一點事關國計民生,不能不爭。"
施觀察不悅道:"什麼事才到任就要和人爭論?"鐵雲激動地說道:"曆來治河有兩種主張,一是漢朝賈誼說的,把首當水衝的百姓遷走,讓地於水。二是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等治河名臣的經驗之談,主張不與民爭地,惟有約束河道,逼溜攻沙,才是治河的根本辦法。"施觀察皺了眉頭打斷他的話道:"不要說了,你的意思我已從宮保處聽到過了。你忘了潘季馴是明朝嘉靖、萬曆年間的人,他那個時候黃河早已掉頭向南奪淮入海,他提出的以水攻沙的主張,乃是築高堰束淮水,借淮水之清以衝刷黃河水中的泥沙,和今日山東情況截然不同。本省黃河原是大清河的河身,那麼狹窄,不破墊行洪放寬河身能行嗎,決了口,受害的還是百姓,怎麼叫做與民爭地?真是胡說!"
鐵雲不肯認輸,又掉轉話頭道:"說到破墊行洪,卑職去年夏天測量河道,親眼目睹濟陽以下破了民墊,事前並不通知百姓遷移,倉促之間,洪水漫過墊頂,淹死的,傾家蕩產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做法似乎有欠妥當,現在聽說又籌了一筆錢,準備廢墊守堤,似應慎重才好。"
施觀察連連搖頭道:"劉提調,你又不知扯到哪裏去了?去年濟陽以下各處決口乃是洪水來勢凶猛,衝毀了民墊,才倒了口子的?何嚐是咱們河防局事先就決定廢墊守堤呢?再說濟南府境內濼口以下,包括濟陽縣,南北兩岸都是隻有民墊,沒有大堤,怎會破墊守堤?破了墊子,去守什麼?你這些說法豈不可笑!至於準備籌一筆錢,將河身最狹的地段廢墊改堤,放寬河身,確有這個想法,可是仔細一算,須要新築有墊無堤的南北堤岸,長達三百多裏,區區數十萬兩銀子,哪裏夠花,隻得擱置下來,這事你也不用再提了,先熟悉情況,少發議論,踏踏實實工作吧。"
當時施觀察說罷,向門外喊道:"來人!陪新來的劉提調去見黃提調!"鐵雲隻得倉皇起身告辭。黃提調表麵客氣得很,說道:"老兄來了,再好沒有,我正忙得分不開身。"可是樣樣事權一把抓,把鐵雲冷擱在一邊。若是鐵雲開口提了什麼不同看法,他便說:"老哥不知道這裏的情況。"一句話就把鐵雲堵回去了。後來看他實在閑得無聊,便差他下到各地去巡視河工險段,這年七月,決了上遊齊河縣高家套,不久就堵塞了,下遊各地幸而沒有出大事故,這也不無鐵雲的功勞。
秋汛過後,河上安然無事,鐵雲回到省城,寂寞無聊,便想回淮安去接家眷,不過王氏多病,若英正值收租季節,不能離家,惟有茅氏可來,於是差李貴先回淮安向若英要錢接濟,再去鎮江接茅氏來濟南。
將近年終的一天,鐵雲在妓女花紅寶家請客,吃得酩酊大醉,一夜春風渾不知身在何處,日高半空,方才醒來,惦記茅氏恐將來到,匆匆返回家中,究竟宿酒未醒,又和衣睡得昏頭昏腦。忽聽到院中人聲嘈雜,車轔轔、馬嘶嘶,童聲叫喊,夾著李貴的大聲吆喝:"二老爺,鎮江太太接來了!"
"她們來了!"鐵雲一躍而起,揉揉眼,趕緊穿過堂屋,跨入院中,隻見院中剛剛停下三輛騾車,前麵車中坐的正是娟秀嬌美的茅氏瑞韻和丫環阿桂,後麵一輛坐著廚娘與奶媽,身上坐著四歲的大紳。李貴過來請了安,說道:"二老爺,李貴交差了。千裏迢迢,好不容易把鎮江太太和四少爺平平安安接來了。"又向車上喊道:"下車吧,到家了,都下車吧。"
鐵雲含笑迎上前去說道:"端韻,路上累了吧,啊,孩子大多了,讓爸爸抱抱!"
他抱起大紳親了一親,大紳卻怯生生地避開了。瑞韻由阿桂扶著下了車來,靦腆地福了一福,笑道:"老爺這一向安好!"
鐵雲把孩子交給了奶媽,挽著瑞韻進了上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正寂寞死了。"
李貴搬了一大堆行李進來,鐵雲笑道:"帶了這麼多東西,簡直是搬家了。"
李貴插嘴道:"太太來了,小少爺也來了,這才像個家,能不要這麼多東西?哪像咱們現在這樣空空蕩蕩,甩甩手,邁出大門,就算搬家了。"
鐵雲笑道:"李貴就是話多!說的倒也實在,這兩年從河南混到山東,三餐亂套,起居無常,這個光棍生活實在把我悶夠了。原來屋裏鬼也捉得出來,現在畢竟虎虎有生氣了。"
李貴取出一疊信件,交給了鐵雲,說道:"大老爺、三姑太太叫我帶了信來問候,還有別的許多信,您看吧。"
鐵雲捧信坐在一旁,先讀了三姐的信,密密小楷,足足寫滿了五頁,洋洋溢溢,流露了思念遠方手足的無限深情,使他好像就是兒時伏在胞姐膝前,聆聽姐姐的諄諄絮語,殷殷囑咐,如沐春風,暖人心扉。又拿起大哥的信,卻是厚厚一包,不覺詫異,拆了信,掉出來一厚疊文稿,原來是羅振玉論治河的文章。大哥信中寫道:"老太太與合家安好,請勿掛念,近與羅叔蘊(振玉)君談及山東撫幕關於治河之事,叔蘊亦反對讓地於河之說,並寫了萬言長文,以申其意,今隨信檢附,亦可見天下尚有知音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