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一席談心辯生狐白(3 / 3)

正在兩頭忙著,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因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裏還喊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著。那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著了還是不亮。店家道:“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站著看那燈滅不滅。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玩兒的!”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老殘笑道:“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著,外麵進來了一個人,戴著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鐵老爺去吃飯呢。”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說我謝謝罷。”那人道:“敝上說:店裏飯不中吃。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敝上說: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裏有大火盆,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隻好上去。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裏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說著,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燙著吃,味更香美。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這山裏鬆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鬆花鬆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鬆花雞’。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殘讚歎了兩句,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向火。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說道:“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老殘道:“毫不覺冷。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東造道:“那究竟不妥。”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裏,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遁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官,先生卻半夜裏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試問,與那鑿壞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於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於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裏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東造道:“不是這麼說。像我們這些庸材,隻好混混罷了。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無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大尊,不是個有才的嗎?隻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麵兼圻的嗎?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曆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