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瓷塑達摩(1 / 1)

終於可以不需旁人的幫助,就來到庭院中了。一到了那裏,一比較,才明顯地發覺屋子裏是多麼的悶,悶得任何時候都叫人透不過氣來。

說來說去都是有輪椅和沒有輪椅的差別。有了輪椅,隻消雙手出一點力,推一推輪子,像現在這樣,嘿,人不就立刻來到了鳥語花香的地方了嗎?

沒有了輪椅,雙腿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動的。太弱了。就算跨個三兩步,便覺得支持不住,整個身體不是想向前傾,便是像一支逐漸融化的雪糕,軟綿綿地向地麵上塌下來。然後隻好揚聲求救,讓還留在屋裏的不管什麼人(多半是那名斯裏蘭卡女傭)趕來扶他一把。那是多麼尷尬甚至窩囊的一件事!他常告訴自己:病就病吧,為什麼要病得這麼無助可憐呢?

第一次聽見第二位醫生也對他做了和第一位醫生相同的判斷時,他的確是既驚慌又難過。怎麼?這一天難道真的已到來了?可是哭過了無數次之後,他畢竟還是想通了。這條路,是誰都要走的。這隻是時間問題。說到時間,都快七十了,還想怎麼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前些日子讀報,不是還讀到一則新聞,說一名才二十歲的年輕人,晨運時跑著跑著,就倒地死了。他總是比那個人命長得多。

也許因為來日無多了,他才忽然覺得什麼都可愛,也什麼都不可愛。這一分鍾覺得生機盎然,下一分鍾卻感到萬念俱灰。情緒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這種情形,以前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說庭院鳥語花香,是一點也不假的。籠子裏他養了一兩年的一隻斑鳩,此刻不正“咕嚕咕嚕”地說著另一隻雌性斑鳩才聽得懂的話嗎?而朋友送的兩盆含笑,香味總是那麼強烈。

所以前一晚雖然不曾睡好,但他的精神還是很不錯的。

他的眼睛向上下左右逡巡著,最後視線落在花盆與花盆之間一尊瓷塑達摩上。那是他非常喜歡的一件工藝品,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到日本去旅行時買的。他覺得它的造型很別致,很有創意。為了更有機會看到它,欣賞它,他特地從擺設櫥裏把它移出來,放在現在這個十分顯眼的地方。他不要達摩麵壁,他要它與鳥語花香,與大自然同處一隅。生命是值得珍惜的,時間是萬分寶貴的,他知道。

可是此刻,當他慢慢地推動輪椅,向花架趨近時,他卻思潮澎湃,悲與怒交集。他問自己,什麼是堅實的,什麼又是脆弱的?它們的標準究竟在哪裏?它們的性質不是隨時都可以調換過來嗎?天地悠悠,天長地久,那倒也罷了,一尊擺放了二三十年的瓷塑達摩,怎麼可以讓它再擺放下去,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後?

不,不,不,不能,不能!

他輕輕地拿起瓷塑達摩,觀賞擦弄了好一陣子,然後閉上雙眼,讓它像不勝力似的,從指尖滑落下來。

不到兩秒鍾,他就聽見輪椅旁的地磚上,響起一聲物體碎裂的音響。

他的心,不禁也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