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園竹林中的斑鳩呼聲,引起了朋友的注意。我們於是一齊向後園跑去,朋友撒了一把綠豆到雪地上,又將一把綠豆灌入那支舊式獵槍中,(上火藥時還用羚羊角!)藏身在一垛稻草後,有所等待。不到一會兒,槍聲響處,那對飛下雪地啄食綠豆的斑鳩,即中了從槍管中噴出的綠豆,躺在雪中了。吃早飯時,新娘子第一回下廚做的菜,送上桌子時,就是一盤辣子炒斑鳩。
一麵吃飯一麵聽新郎述說上一月下大圍獵虎故事,使我仿佛加入了那個在自然壯麗背景中,人與另外一種生物,充滿激烈活動,如何由遊戲而進入爭鬥,又由流血轉增宗教的莊嚴。
新娘子的眉毛還是彎彎的,臉上有一種靦腆之光,引起我老想要問一句話,又像是因為昨夜老太太塞在枕下那包糖,當真封住了口,不便啟齒。可是從外麵跑來一個長工,卻代替了我,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陳訴:
“老太太,大少爺,你家巧秀?她走了,跟男人走了。有人在坳上親眼看見過,和昨天吹嗩呐那個棉寨人,一齊逃走的。一定向雅拉營跑,要追還追得上,不會很遠!巧秀背了個小小包袱,笑嘻嘻的,跟漢子,不知羞!”
“咦,咦!”一桌旁七個吃飯的人,都為這個離奇消息給愣住了。這個情緒集中的一刹那,使我意識到兩件事,即眉毛比較已無可希望,而我再也不能作畫家。
我一個人重新枯寂的坐在這個小房間火盆邊。聽著燉在火盆上銅壺的白水沸騰,好像失去了點什麼,不經意被那個十七歲私奔的鄉下姑娘,收拾在她那個小小包袱中,帶到一個不可知不易想的小小地方去了。我得找回來才是事,可是向那兒去找?
不過事實上我倒應分說得到了一點什麼。得到的究竟是什麼?我問你讀者,算算時間,我來到這個鄉下還隻是第二天,除掉睡眠,耳目官覺和這裏一切接觸還不足七小時,生命的豐滿,洋溢,把我感情或理性,已給完全混亂了。
陽光上了窗欞,屋外簷前正滴著融雪水。我年紀剛滿十八歲。
十月十二重寫
本篇發表於1946年10月20日《經世日報·文藝》。署名沈從文。同年11月4日又於《中國日報·文藝周刊》發表。據《經世日報·文藝》編入。
巧秀和冬生
雪在融化。田溝裏到處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對於遠海的向往,共同作成一種歡樂的奔赴。來自留有殘雪溪澗邊竹篁叢中的山鳥聲,比地麵花草還占先透露出春天消息,對我更儼然是種會心的招邀。就中尤以那個窗後竹園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頸膊間圍了一條錦帶的斑鳩,作成的調子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離奇。
“巧秀,巧秀,你當真要走?你莫走!”
“哥哥,哥哥,喔。你可是叫我?你從不理我,怎麼好責備我?”
原本還不過是在曉夢迷蒙裏,聽到這個古怪而荒謬的對答,醒來不免十分惆悵。目前卻似乎清清楚楚的,且稍微有點嘲謔意味,近在我耳邊訴說,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大莊院住下了。因此用“歡喜單獨”作為理由,遷移個新地方,村外藥王宮偏院中小樓上。這也可說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選擇。因為廟宇和村子有個大田壩隔離,地位完全孤立。生活得到單獨也就好像得到一切,為我十八歲年紀時所需要的一切。
我一生中到過許多希奇古怪的去處,過了許多式樣不同的橋,坐過許多式樣不同的船,還睡過許多式樣不同的床。可再也沒有比半月前在滿家大莊院中那一晚,躺在那鋪楠木雕花大床上,讓遠近山鳥聲和房中壺水沸騰,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離奇。以及遷到這個小樓上來,躺在一鋪硬板床上,讓遠近更多山鳥聲填滿心中空虛,所形成一種情緒更幽渺難解!
院子本來不小,大半都已為細葉竹科植物的蕃植所遮蔽,隻餘一條青石板砌成的走道,可以給我獨自散步。在叢竹中我發現有宜於作手杖的羅漢竹和棕竹,有宜於作簫管的紫竹和白竹,還有宜於作釣魚竿的蛇尾竹。這一切性質不同的竹子,卻於微風疏刷中帶來一片碎玉傾灑,帶來了和雪不相同的冷。更見得幽絕處,還是小樓屋脊因為占地特別高,宜於遙瞻遠矚,幾乎隨時都有不知名鳥雀在上麵歌呼;有些見得分外從容,巧秀和冬生完全無為的享受它自己的音樂,唱出生命的歡欣;有些又顯然十分焦躁,如急於招朋喚侶,而表示對於愛情的渴望。那個油灰色斑鳩更是我屋頂的熟客,本若為逃避而來,來到此地卻和它有了更多親近機會。從那個低沉微帶憂鬱反複嘀咕中,始終像在提醒我一件應擱下終無從擱下的事情,即巧秀的出走。即初來這個為大雪所覆蓋的村子裏,參加朋友家喜筵過後,房主人點上火炬預備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時,隨同老太太身後,負衾抱裯來到我那個房中,咬著下唇一聲不響為我鋪床理被的十七歲鄉下姑娘巧秀。我正想用她那雙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個比較,證實一下傳說可不可靠。並在她那條大辮子和發育得壯實完整的四肢上,做了點十八歲年青人的荒唐夢。不意到第二天吃早飯桌邊,卻聽人說她已帶了個小小包袱,跟隨個吹嗩呐的鄉下男子逃走了。在那個小小包袱中,竟像是把我所有的一點什麼東西,也於無意中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