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秀逃走已經半個月,還不曾有回頭消息。試用想象追尋一下這個發辮黑,眼睛光,胸脯飽滿鄉下姑娘的去處,兩人過日子的種種以及明日必然的結局,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因為不僅偶然被帶走的東西已找不回來,即這個女人本身,那雙清明無邪眼睛所蘊蓄的熱情,沉默裏所具有的活躍生命力,都遠了,被一種新的接續而來的生活所腐蝕,遺忘在時間後,從此消失了,不見了。常德府的大西關,辰州府的尤家巷,以及沅水流域大小水碼頭邊許多小船上,經常有成千上萬接納客商的小婊子,臉寬寬的眉毛細彎彎的,坐在艙前和船尾曬太陽,一麵唱《十想郎》小曲遣送白日,一麵衲鞋底繡花荷包,企圖用這些小物事連結水上來去弄船人的恩情。平凡相貌中無不有一顆青春的心永遠在燃燒中。一麵是如此燃燒,一麵又終不免為生活縛住,掙紮不脫,終於轉成一個悲劇的結束,恩怨交縛氣量窄,投河吊頸之事日有所聞。追源這些女人的出處背景時,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緣於成年前後那份癡處,那份無顧忌的熱情,衝破了鄉村習慣,不顧一切的跑去。從水取譬,“不到黃河心不死”。但大都卻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滯住於什麼小城小市邊,過日子下來。向前既不可能,退後也辦不到,於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我住處的藥王宮,原是一村中最高議會所在地,村保國民小學的校址,和保衛一地治安的團防局辦公處。正值年假,學校師生都已回了家。議會平時隻有兩種用途:積極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戲班子酬神還願,推首事人出份子。消極的便隻是縣城裏有公事來時,集合士紳人民商量對策。地方治安既不大成問題,團防局事務也不多,除了我那朋友滿大隊長由保長自兼,局裏固定職員,隻有個戴大眼鏡讀《隨園食譜》用小綠穎水筆辦公事的師爺,一個年紀十四歲頭腦單純的局丁。地方所屬自衛武力雖有三十多枝雜槍,卻分散在村子裏大戶人家中,以防萬一,平時並不需要。換言之,即這個地方目前是冷清清的。因為地方治安無虞,農村原有那分靜,表麵看也還保持得上好。
搬過藥王宮半個月來,除了和大隊長趕過幾回場,買了些虎豹皮,選了些鬥雞種,上後山獵了回毛兔,一群人一群狗同在春雪始融濕滑滑的澗穀石崖間轉來轉去,攪成一團,累得個一身大汗,其餘時間居多倒是看看局裏老師爺和小局丁對棋。兩人年紀一個已過四十,一個還不及十五,兩麵行棋都不怎麼高明,卻同一十分認真。局裏還有半部《聊齋誌異》,這地方環境和空氣,才真宜於讀《聊齋誌異》!不過更新的發現,卻是從局裏新孵的一窩小雞上,及床頭一束束草藥的效用上,和師爺於短時期即成了個忘年交,又從另外一種方式上,和小局丁也成了真正知己。先是翻了幾天《聊齋誌異》,以為青鳳黃英會有一天忽然掀簾而入,來到以前且可聽到樓梯間細碎步聲。事實上雀鼠作成的細碎聲音雖多,青鳳黃英始終不露麵。這種懸想的等待,既混和了恐怖與歡悅,對於十八歲的生命言也極受用。可是一和兩人相熟,我就覺得拋下那幾本殘破小書大有道理,因為隨意瀏覽另外一本大書某一章節,都無不生命活躍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