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作家寫作時喜歡采用兒童視角,喜歡兒童的純真無邪,說真話的特征,他們常常能發現很多成人無法發現的美和樂趣。兒童在人們心中的懵懂無知,和他們受到限製的理解能力,都給寫作者以挑戰熱情。嚴歌苓善於用極冷靜、理性的筆墨來描寫人物的命運,悲憫在文字之外。拷問人類靈魂,對存在於人間的陰冷汙穢的一麵感受深切,對故土故人的懷念之中往往更多出一些悲涼和寂寞。她的故事多發生於文革時期,用兒童視角來審視那個特殊的時代及人物在特殊年代的劫難、生活和自我變異。在她的很多作品裏都有一個名叫穗子的小女孩,她常常是故事的觀察者,甚至是敘述者。
《黑影》整篇小說圍繞一隻黑色野貓展開,敘述線索大致是:撿貓-養貓-救貓(捉老鼠時被大老鼠咬傷,感染發燒,穗子和外公用人的針藥救活了它。)-群貓喚走-再次救貓(被捕鼠器夾住)-貓報恩,偷來火腿等,並生下一隻三色貓崽-被人逮住,烙傷,與貓崽一起死去。這裏有兩個敘事視角:穗子的和貓的。
穗子六歲,但她明顯早熟,且很有個性,她有自己的思考和對世界的看法,常常用自己的眼光觀察社會。“她常常一搭拉眼皮:你愛說什麼說什麼,她懶得同成年人一般見識,他們常常愚蠢而自以為是。”她與姥姥和不是親生的姥爺生活在一起,爸爸媽媽進幹校學習去了。很小就知道許多社會的黑暗,看到了虛偽,沒有玩具和朋友,落落寡歡,故而會在一隻貓身上找到友誼。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現實。那樣的年代,兒童的成長,從身體到精神都是殘缺的。童年的穗子所看到聽到的幾乎都是創傷性故事,沉重得讓人為之歎息落淚。
嚴歌苓作品中常有兩種傷痛:失鄉之痛;流浪之痛。在異國他鄉,靠打零工來過活,是靠不住的,淒慘的,從未有過的消沉,不必說明天怎麼辦,連下一分鍾怎麼辦都不知曉。她在多篇小說裏描寫這種打工生活:租住的窘迫,無錢交房租,像小偷一樣從房間裏進進出出;被懷疑偷東西時的屈辱;一群異國流浪者的對前途的迷惘,這種痛苦在《無出路咖啡廳》,在少女小漁,在扶桑,《海那邊》等都有非常精彩的描寫。《黑影》中就濃濃積鬱著失鄉之人對故土故人已逝歲月的深深懷念。《黑影》用的是全視角,但是在小說開頭一段突兀地加上了“我”的一段獨白,說“我直到現在還會夢見那回字型院子,院子之所以……”巧妙地將“我”還原為穗子。“我”站在時空的高處,俯視著六歲半的小人兒穗子,帶點沾沾自喜,帶著點回憶的酸楚,帶著對外公的追懷。接著是她的《老人魚》《黑影》回鄉,永遠無法再回到故鄉的孤獨,意味著與故鄉隔絕的人,被故鄉趕走時那種驚恐,無依無靠和痛苦的感覺。她多次寫到穗子和姥爺,那執著的追悔,孩子的夢,語言和感情。
“黑貓性格”是作者傾心塑造和禮讚的,帶有兒童式的理想化色彩。不同於她其他作品中的冷靜犀利,情感色彩十分濃鬱。黑影帶有人類的豪俠特征,喜歡冒險生活,知恩圖報,瀟灑自由,不願意被拘禁,有著野性難馴的自在,永不從屬,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氣概,都是我們在武俠小說中比較常見的大俠精神。不討好人,也不需要人來討好,喜歡孤獨和自由。《黑影》從一個四月的早晨,還是幼崽的黑影掉落在穗子麵前開始寫起,兩個小獸之間神奇的魂靈相通的互相理解。“我想,在穗子此後的餘生中,她都會記住那個感覺。她和美麗的黑貓相顧無言的感覺,那樣的相顧無言,這感覺在世故起來的人那兒是不存在的,隻能發生於那種尚未徹底認識與接受自己的生命屬類,因而與其他生命同樣天真蒙昧的心靈。”這是對自然美的認可,認為原始的自然的美是最真實的大美。穗子因為敬重那份野性和原始的生命活力,而對它付出了極大的關愛。人和動物的友情故事很多,但能寫得這樣回腸蕩氣,蘊藏如此深廣的社會內容的不多。月光下,穗子屏住呼吸觀察一隻貓,那麼細致,充滿了對它的讚美:它是絕對的黑,“至少八代以上沒跟家貓有染過”,琥珀一樣的眼睛,小鐮刀一樣的指甲,它的身體與頭的比例和一般的貓不同,它的麵孔要顯得小一些,因而它看上去像一隻按比例縮小的黑豹。“穗子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一隻貓,因為它不屬於她,它便美得令她絕望,它那無比自在,永不從屬的樣兒使它比本身更美。”它矯健的動作輕盈得簡直就是一個影子。穗子對這樣的一個動物是如此喜愛,喜愛到“把自己當作它的獵物一樣,渾身都是放棄”,“讓它相信她作為它的獵物的甘願。”如此的心悅誠服,是把黑影當作偶像來崇拜的。喜愛它的自由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