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帶著誇張的筆觸來寫黑貓的美和它的不馴服,對自由的渴望,始終不肯為人類所馴服的野性,飄逸輕盈如影子的姿態,它的知恩圖報。黑影在被咬傷後感染、發燒,穗子和外公想盡辦法,假裝自己生病從醫院騙來青黴素給貓打針;在不準釣魚的池塘裏整夜釣魚,讓露水泡得很透,最後釣上來四條一兩多重的魚,煨出來的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軟了,但穗子堅持不與黑影分享。這些付出和照顧在“十月後的一天夜裏”得到了回報。為報救命之恩,黑影在遼闊的黑夜裏肆意施展它的本領,偷來了整條的金華火腿,整串的風幹栗子。結果被人類抓住,用火鉗燙得失去了樣貌,還掙紮著滾回窩裏,回到它的貓崽身邊。“一隻大致是貓的東西出現的貓崽窩裏,它渾身的毛被火鉗燙焦了,並留下了一溝一溝的烙痕,傷的最重的是它的嘴,裏外都被燙傷。”饑荒年代的人們十分凶猛,以牙還牙的同其他獸類爭奪食物。這裏的筆觸十分開闊,作者不僅僅是在寫一隻貓的遭遇,而是寫出了人性中的凶殘,對付貓,對付自己的同類,都是同樣的不會留下任何情麵。外公和穗子想盡了救治的辦法,上藥、喂食,它還是死了,連帶死去的還有它的三色貓崽。作者借這樣一隻黑貓至少表達了這樣幾種思想:喜歡這隻叛逆的黑貓,因為它的不服從,它的獨立精神,它的知恩圖報。黑影對貓崽的生死之愛,對人類的知恩圖報與人類的殘酷偏狹形成尖銳的對比。它有很多現實生活中人都做不到的品質。也正是它,使穗子失去了對人類的信任。結尾處,“我”又出現了,揣測,若那隻貓崽活下來,穗子的童年會減少一些悲愴色彩。
借著貓,作者描寫了一個倔強的外公,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甚至與穗子沒有多少血緣關係的老人,他孤獨,好罵人,心疼的話總是借罵人的口氣說出來,他疼愛穗子,幾乎是無條件的喜愛,像是一個孤獨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喜愛。老人把攢下的臘魚、肉、鴨都蒸到飯上一點一點給穗子吃了,自己不舍得吃一口,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是非常昂貴的給與。他不讚成養黑貓,救黑貓,但因為愛穗子,他也滿腹牢騷地去做了,比如整夜釣魚、騙藥等,在他靈魂深處藏著一片極為博大的愛,那都是給穗子的。
如果說《黑影》是一個帶有怨忿情緒的追悼兒時夥伴的故事,那麼《老人魚》就是帶著深重懺悔追憶的故事。外公在《黑影》裏已經閃亮登場,在那時,他就是一個心地善良但愛說牢騷話的怪老頭。他寵愛穗子就像穗子寵愛黑影。《老人魚》中他同樣看上去是一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他是一個曾經立過戰功的殘疾軍人,因為殘疾而顯得有幾分可笑,頭頸神經壞掉了,故而不聽使喚,要向左看,他偏向右扭。走路有點瘸,眉毛特別濃,是雪白的,有一大堆軍功章,跟誰過不去時就會拍給人家看,愛吹點牛,說點粗話。對曆史完全糊塗,甚至比不上兒童穗子。他不是穗子的親外公,疼愛穗子的方式也非常粗糙,把所有好吃的給她,給她暖被窩,當她的坐騎,或幫助穗子鎮壓那些幼兒園中欺負她的男孩子,用的卻是戰場上拚刺刀的嗓音咆哮,讓穗子很難為情。祖孫倆離別,外公表示難舍和愛的方式就是把所有能吃的都找出來做給穗子吃。與結尾處形成了一個酸澀的張力:外公被攆到一間漏得厲害的屋子裏,得了骨癌,被疼痛折磨,他給“穗子,我的伢”寫信,穗子沒去看他,沒有寫信,隻寄了二十元錢,老人在孤獨中淒慘死去。這種節製得近乎冷酷的筆墨裏滲透出的是 “我”的深深懺悔。
在這裏的質問還包括有知識有文化的高雅人們就更懂感情嗎?穗子父母一直在嘲笑這個與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老人的原始、土氣和粗俗,嘲笑穗子眼裏對食物的饞,嘲笑祖孫倆的對話,甚至他們原始的親密。穗子認可這種嘲笑,並因此而感到深深的羞愧。所以穗子在以後的歲月裏不去想念老人,甚至嫌棄厭惡,為外公而自卑――那是她母親在看到穗子有外公身上“惡習”,一個文明人看見沒有文化的老農時的嫌棄。而這份曾經的嫌惡最終將要變成愧疚折磨她一輩子。在她真正領悟到真情的可貴,形式的不可拘泥時才會有的情感。所以作者在結尾處重重得寫道:“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裏隻填了一個人的名字,當然是穗子。”外公不高雅,隻會近乎賭氣地說:“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裏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所以他也原諒了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