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故事展開漸漸撬合進成人的世界,食物短缺,反動文人爸爸的被管製,寫過詩的餘老頭末日一樣的生活;外公對穗子全心的疼愛;這一切都與吃有關,正因為食物的嚴重短缺,外公的愛顯得那麼珍貴,穗子對黑影的愛那麼無私,而黑影的盜竊是那麼重要,它被抓後的慘劇也早已注定。文字中見縫插針地安插了很多對當時社會現狀的描述:食物的短缺。黑影不肯吃外公辛辛苦苦從垃圾箱裏翻出來的魚雜碎,外公罵它“我還沒葷腥吃呢。”“他納悶食品短缺是不是跟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或運動有關係,一般說來人一吃飽飯就懶得革命了,所以革命的勁頭大的人都是餓著的。”“食物嚴重短缺的年頭人們把捕鼠器做得這樣誇張得大,或許是為了解恨出氣,是為了虛張聲勢。”在黑影被夾掉兩個腳趾時,外公說:“好,光榮,這下做了國家一級殘廢,每月有優待的半斤肉。”春節時每家兩斤豬肉被外公每天割一小塊,燉一小鍋湯,直到肉裏有股可疑的氣味,外公才與穗子分享。因聽說爸爸要來,從勞動改造的采石場回來,外公花了二十元錢買到冰凍高價肉,卻是十年前儲藏的,已經不能食用,於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花了八個小時去退掉。
《老囚》三十年大牢坐下來,不光烙印下監獄裏的一切行為習慣,連身上的氣味都似長進靈肉裏去了。他一生偉大的舉動是拿他全部家當賄賂管教,冒著生命危險,跑了三十多裏路去看了一次電影裏的女兒。這是小說全部的故事情節。
“我”眼中的姥爺長相猥瑣,常搜刮家裏的零花錢去看電影,常被鬱鬱不得誌的媽媽抱怨,被家裏人使喚。但是在姥爺的講述中,人物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捕入獄,漫長的三十年裏,在滴水成冰的青海湖,饑餓,粗礫的風,極度艱難的生存裏,對家人的思念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當他聽說女兒演的一部電影要在廠部放映的時候,決定看看電影中的女兒,這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場部離大隊有三十多公裏,隻有大隊長有權批準,從隊長到中隊長再到大隊長,一個請假報告需要兩個禮拜才能批下來。而電影隻有這一場。於是他決定偷跑,要趕在晚上十點多鍾點名前回來,否則也會以逃跑論處。
他拿出了全部的家當:一支派克筆,一小瓶進口止疼片(他是準備留到最艱難的時候用的,饑荒說來就來,一來就死一片。牙疼起來,頭能把土坯子牆都頂個坑來。)剛進裏麵的時候,西服,瑞士手表,美國皮靴,結婚戒指都換成了羊油、羊頭之類的食品,才熬過饑荒活了下來。他用剩下的全部家當賄賂了王管教和羅橋之後,還是讓哨兵的子彈打得腳邊的雪開花。三十多公裏的山路,棉襖全給汗濕透了。遇上鎮子戒嚴,從荒地走,又遇見抓逃兵的人,隨時可能被誤殺。好不容易跑到禮堂,電影還有十分鍾就要結束了,他用兩塊錢賄賂一個小男孩讓他站在凳子上看一眼,(一個月才發五角錢買衛生用品)看見了一個女的,怎麼看怎麼熟悉,站在凳子上嗚嗚的哭,也不曉得哭了多久。周圍走的人耍把戲一樣看他,看一個老頭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號衣,跟猴子一樣爬的那麼高,在那嗚嗚地哭。後來想要凳子的孩子一腳揣在凳子上,於是他直挺挺的摔在水泥地上,摔得一臉的血和碎牙渣子。忍著疼,迎風跑回去,“那風是滿頭滿臉的砍,滿嘴的鑽。”“犯人沒有內衣內褲,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裏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舊棉花織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氈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廢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輪回了多少次,早沒有彈性了。據說裏麵還摻了碎紙渣,全靠份量擋寒。”來回幾十公裏路,汗濕,結冰,幹了,又結冰,人走一步,就跟銼刀在皮膚上銼一銼,一身都銼爛了。終於趕上天亮前回去了,從棉衣褲裏剝出一個血人。
更為反諷的是,多年以後,當他從牢裏出來對女兒講述這段感天動地的往事的時候,女兒平淡的告訴他,電影裏的角色並不是她。女兒具有當女主角的本錢,而因為父親的特殊身份被錯過,故而埋怨了父親一生。因為積攢了三十年的牢騷,她從未叫過一聲爸爸,“她實在無法把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叫做爸爸,我們家的每個人都希望過:不要有這樣一個姥爺。沒有這樣一個姥爺,我們的日子會合理些。”他本人的悲劇色彩和他的壯舉被日常生活淹沒了,三十年無辜的牢獄生活,對家人來說是不幸的根源。對人性深處的東西,嚴歌苓沒有抱半點幻想,雖然她努力想要挖掘出好和善來。這筆新寫實深刻多了,新寫實對生活的理解是平麵化的,現象化的,庸俗化的。
曹文軒說:“對話雙方是平等的,誰也不處在問的位置,誰也不處在答的位置。彼此間,隻是互為辯駁,互為消解,對話充滿了一種張力。”118采用“你-我”對話體,實際上也構成了與讀者的一種潛在的對話關係,讀者在閱讀作品的同時,自然被置於敘述者的對麵,開始了心靈的溝通與交流。讀者順理成章地將自己的情感思緒融入了作品,與敘述者一起展開追蹤和探討。個人經驗的吐露使寫讀雙方變得親近而平等,距離消失,傾聽成為了一種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