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視角旋轉的瑰麗:嚴歌苓(4)(1 / 3)

美國主流社會的表現在嚴歌苓作品裏是一座叫做“金山“的充滿赤裸裸人欲的城市,以槍戰、行騙、豪賭和世界各國的妓女而聞名,以惡意和恐懼看待來自遙遠東方的梳長辮的男人和纏小腳的女人。“他們意識到大事不好: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命,這些能夠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黃麵孔將在退讓和謙恭中無聲息地開始他們的吞沒。”一百二十年後,作者依然感受到這種敵意“就像我們這批人湧出機場閘口,引得人們突然向我們憂心忡忡地注目一樣,警覺和敵意在這一瞬間穿透了一百多年的曆史,回到我們雙方的內心。”“不可解的東西引起的敵意與迷戀是相當強烈的。”克裏斯對扶桑的愛和那些白人對中國人的恨都緣自“不可解”,文化上的隔膜使八萬白人上街遊行,到市政府請願,要求將中國苦力、中國鴉片鬼、中國婊子趕盡殺絕。他們把梳辮子、纏小腳的中國人看成藏汙納垢的低劣人種,應被滅絕。

借助克裏斯的目光,看到白種人對華人的無根由的厭惡和排斥,他的長兄和他的朋友們把反對華人看作一個政治家愛國的標誌,報紙上充斥著對華人貶抑、詆毀的話語,他們認為中國人的賭博、鴉片、賣人口、用奴隸等罪惡,男性被視為黃色“工蟻”,女性被視為勾引白人兒童的禍水。這仇恨蔓延成唐人街騷亂。種族間的仇恨,使人們陶醉在毀壞和殘忍製造的壯觀中。作者提到文革,提到寫作時剛從電視上看到的光頭青年們對所有非白種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們隻要你們別在我們活的地方活。給我們一片純的天和地,讓我們別看見你們、忍受你們。”

嚴歌苓談到,她寫作此篇的契機是在一處舊金山華人曆史展覽館裏看見一張華人妓女的照片。她對扶桑的追問和頓悟是同那些男性觀察者一致的。克裏斯終生都覺得扶桑是一個謎,她的病態頹廢的美,她寧願呆在迫害她的唐人街而不是拯救會,她在大勇臨刑前去刑場與他舉辦盛大華麗的婚禮並手捧他的骨灰歸鄉,他因此困惑了一輩子,直到垂暮之年才終於理解了她。這一解謎過程是作者“我“與克裏斯共同完成的,它構成了小說的敘事基礎和深層內涵。那就是一個白種男人對華裔女性的欲望、困惑和了解。

在她一生的命運糾葛中,兩個男人至關重要,白人克裏斯和唐人街的霸主阿丁(或大勇或大雄),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扶桑。克裏斯是懷著騎士的浪漫拯救夢想在愛,“一個勇敢多情的騎俠”去救深陷昏暗牢籠的奇異的東方女奴。他要扶桑等著他,等他有足夠的力量將美麗的女奴從囚牢中救出去。她的特殊的境遇,她的被裹殘的小腳,她身上神秘的東方氣息都成為扶桑身上致命的誘惑。十四歲的克裏斯被父親軟禁起來,他經不住思念的煎熬,徒步前來尋找扶桑,四十裏路,他走了一天半夜,卻進不了扶桑的門。他被另一個白人少年勾去喝酒、賭博,一團汙泥一樣醉倒在扶桑門前。扶桑把他扶進屋,為他洗澡,憐惜他,他卻怯懦了。此時大勇回來,兩人唯一一次正麵的交鋒,大勇絲毫未將克裏斯放在眼裏。而扶桑與大勇之間奇特的和諧又使克裏斯難以理解。在他心目中,大勇與扶桑之間是奴隸主與女奴的關係,而現實中他們之間似乎又存在一種克裏斯也插不進去的關愛。然而,高尚的騎士竟也參與了唐人街那場大浩劫的行凶,他也在奸汙扶桑的人之列。這使他的拯救變得滑稽可笑。個體在群體的狂熱中也可能為一種情緒所蠱惑,迷失本性,失去善惡標準。“那個整體的本能、情緒代替了他的一切,他根本無法從中獨立出來。假如這一大團人當時是去投海,他便也跟著去投海。隨同這個整體去做最危險的事,也比單獨去做最安全的事顯得安全。”身為兒童和個體的克裏斯拯救不了扶桑,無論他的正義感多麼強烈,傷害扶桑的行為更是讓他的靈魂受到煎熬。他的愛注定是一個未成年兒童對成年美麗女性的膜拜,是一個西方人對悠久的東方文化的神秘向往和傾慕。而不是一個對等的愛人。兩種文化因為地域的阻隔和時間的遙遠距離而產生不可解,因為不可解而產生傾慕或敵意。當淺黃頭發淡藍眼睛身穿騎裝的十四歲的克裏斯與身穿繡花緞襖,頭盤烏黑發髻,小腳顫顫悠悠的二十三的扶桑對麵而立,雙目長久凝視的時候,不是一幅很美的畫麵嗎?年輕的美洲與古老的中國雙目對視了,靈魂刹那間戰栗,陌生和新鮮,渴望了解與交流,彼此探索的欲望和熱情。作者有意將克裏斯與扶桑的對視和“我“與白人丈夫的對視相比較,認為這是兩種一樣的戰栗,是對於彼此差異的迷戀以及彼此企圖懂得的渴望,一種對陌生和新鮮的探索。而克裏斯在此後的人生裏為了贖罪參加了華人女性拯救會的活動,終其一生反對迫害華人。

阿丁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另一種精神—-俠,在阿丁身上有著非常複雜的因素,他亦正亦邪,是人們口中的傳奇。他神貌極為怪異,高大雄壯,一頭厚重的黑發一直長到脊背,有著馬或者獅子的體貌特征。腰纏飛鏢,拳腳功夫非常好。阿丁八歲出洋,十五歲從金礦開掘處偷走兩匹馬起家。他心思很深,在替人馴賽馬時,琢磨出賺錢之道,但是華人不能買馬,於是用金錢驅使兩個洋人按照他的指令買馬,然後分成。他則在馬的飼料中動手腳,發了大財。當事情將要敗露時,兩個白人蹊蹺地死了。他是唐人街的邪惡,卻又代表著唐人街與整個白人世界相抗衡。手下有二十幾個不好男兒隨時會手拎板斧衝出來砍人,放高利貸,開春藥廠,出賣自己的裸照給妓女,他多次殺人後失蹤之後更換姓名。“沒了明裏暗裏造孽的阿丁,便有了這些大模大樣逛進鋪子,舒舒服服搶錢的洋人。”製造大劫難,燒毀眾多房屋,強奸眾多華人婦女。而當他在鐵路工地出現時,從不延遲的五千工人同時大罷工,他成為幕後的操縱者。組織罷工是阿丁正義感最充分體現的地方,他在假扮翻譯對那兩個雇主代表所說的那番話可以載入史冊,他用非常謹嚴的詞彙指控美國人:“新法案把中國人作為惟一被排斥的異民,這是地道的種族壓迫。他們還說,鐵路老板們把鐵路歸功於德國人的嚴謹,英國人的持恒,愛爾蘭人的樂天精神,從來不提一個字的中國苦力,從來就把中國人當驢。”這也是嚴歌苓寫到此處時的義正詞嚴,忍不住借阿丁之口發了話。舊金山鐵路修建中華人的辛酸血淚史在湯亭亭的作品中也有相當多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