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凶蠻罪惡的阿丁卻在內心深處思念著他從未見過麵的妻子,“似乎是一個顛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個住盡客棧,吃百家飯的江湖倦客對於歸宿那非同尋常的珍視和渴望,盡管這歸宿遙遠、朦朧,尚不如驛道盡頭的海市蜃樓。”他認為隻有這樣一個妻子能讓他滾去一身獸皮,做回乏味的規矩人。他愛扶桑,是對他名貴的馬、犬、鸚鵡的愛,是用來解悶、賺錢的工具。當他發現扶桑就是老家給他娶的妻子時極為矛盾。作為一個傳統的中國男人和貞潔觀,如果妻子白璧有瑕就要殺了她,還給她一個貞潔的美名。何況扶桑已經墮落為一個卑賤的妓女。他就想殺了她,並說殺她是因為愛她,把她當老婆來疼和看重。但是阿丁猶豫多次卻未能動手,這與他果斷剛毅的個性是不太相符的,寫出了他對扶桑的真愛和他在美國多年後實際上已經改變了許多觀念,其中也包括對貞操的觀念。最後他放棄了殺扶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精氣神,他散盡家財,散盡手上買來的女子,變得極為頹廢消極。
扶桑對這兩個男人都有愛,是大地一樣溫厚接納的愛。她以她博大寬宥的母性寬恕了克裏斯的暴行,將他衣服上的紐扣盤進自己的發髻,實際上在內心給他留下了一個位置。她身著盛裝來到阿丁受刑的刑場,與他舉辦刑場上的婚禮,並最後將他的骨灰護送回國,這個畫麵是作家的誇張和浪漫想象,但也的確淒豔溫情。這是她愛阿丁的方式。
扶桑的美麗來自於傳統文化的血緣供給。“臉上全無半點擔憂和驚恐,那麼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雙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樣透著超脫和公正。”對自己命運的“明知其莫可奈何而安然處之”,任何災難、挫折、疼痛都可以坦然接受。世間萬物包括她自己的身體都可以舍棄。“吾患因吾有身,及無吾身,及無患。”120在她的眼裏,沒有善惡、是非、幸福抑或不幸的區別,這正是道家思想所言的“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常足矣。”121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以昏昏怡然自得。扶桑的道家文化性格,在嚴歌苓那兒既有難以割舍的眷戀之情,又恨其不爭而帶來的命運弱勢。二者形成一種悖論心態。尼采對於自我舍棄者論述道:“自我舍棄者將要作什麼呢?他努力朝向一個更高的世界,他要比所有肯定的人飛得更高、更遠、更久。他揚棄了許多會阻礙他飛行的東西,而有些東西對那些人來說並不是無價值的,可是他卻不喜歡,他因渴求提升的欲望而犧牲它們。現在這個犧牲,這個揚棄,正就是於他將變成有形的東西。”122
扶桑被人拐子騙離了家鄉,便把家鄉舍棄;她當了妓女,就把良家婦女的身份和心理舍棄;她被侮辱,被踐踏,成為一個個男人的身下物,甚至被輪奸,她把自己舍棄了。她既已舍棄了曾與她有關的生活、記憶,甚至自己,那還有什麼痛苦可言呢?小說中意味深長地寫到她不記得每一個嫖客的名字,不管別人愛她,為她打架、殺人,還是打她,辱她,她一樣以微笑對待。因為舍棄,她有了另一種超脫苦難的心靈的自由。唯一一段可以算作血汙中的星光的是克裏斯的愛情,可是她覺得自己的自由被這份愛情侵擾了,於是毅然剪斷了攥在克裏斯手中的青絲。成功擺脫了個人對世界的無力感。不管命運加諸給她的有什麼,她都能化沉重為輕鬆,將苦難消解於無形,並從苦痛中發現快樂。她的磕瓜子,吮螺螄,均是此種心理的細節化、日常化展示。扶桑的形象因此升華,她不再是小說開頭所描述的那個溫吞吞的有點呆傻沒有腦子的妓女,而是一個內心豐富細膩,感知極為敏銳的靈性女子,她以自己獨特的堅韌穿越了苦難,成為熠熠生輝的個性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