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10)(2 / 3)

說“沉塘坳”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雲:“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沉”字舊注各家均未加詮釋。近人多釋為沉沒,其實非是。《語文學習》1957年5月號載有劉岫、商文光二君《對“沉塘坳”解釋的意見》一文,引曹植《籲嗟篇》“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泉”,釋沉為深,極有見地。今按,“沉”之訓深,於古有證,不獨陳思詩一例。《莊子·外物》:“慰睯沉屯。”《釋文》引司馬彪注:“沉,深也。”《史記·刺客列傳》言荊軻為人“深沉好書”,又謂田光“智深而勇沉”,深沉或複合連用,或連類並舉,足證兩字同義。《漢書·司馬相如傳》:“灑沉澹災。”師古注:“沉,深也。”《後漢書·郭太傳》:“沉阻難征。”李賢注:“沉,深也。”《論衡·問孔》:“或是而意沉難見。”意沉,謂意義深奧也。求之杜詩本集,以“沉”為“深”之例亦數見。《述懷》:“沉思歡會處。”《雨》之二:“沉思情延佇。”沉思,猶言深思,其語蓋出於蕭統《文選序》“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也。又杜《枯棕》:“使我沉歎久。”沉歎,深深地歎息也。《長江》之二:“色藉瀟湘闊,聲驅灩澦深。”“深”一本即作“沉”,足證深、沉同義。就本詩言之,“沉塘坳”與“長林梢”為對文,“沉”自當訓“深”為切。蓋“茅飛”句極寫風吹茅草之遠,已遠逾江之彼岸,自無從拾取之矣;“高者”句極寫茅飛之高,達於高樹之頂梢;“下者”句則極寫茅被風卷至最低處,直至已涸之深塘之最坳下之底--亦皆無法拾取。然後下文乃更言尚有若幹茅草固可為己所追及而重新拾回者,不意又為窮苦之“群童”公然抱持而去,己雖殫力竭氣亦未能追及之。此正杜甫自傷年老力衰之具體寫照。如釋為“沉沒”,則塘有水而茅輕,似未必能沉沒於水底;使塘已涸竭無水,則沉字更無著落矣。“坳”蓋指塘之最低下處,亦即塘之最深底也。必如此解乃合詩意耳。

說“春知催柳別”

《移居夔州作》:“伏枕雲安縣,遷居白帝城。春知催柳別,江與放船清。農事聞人說,山光見鳥情。禹功饒斷石,且就土微平。”此是大曆元年(766)春作者自四川雲安移家白帝城時作。195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杜甫詩選》於第三句注雲:“見到柳色放青,知道春天的到來……故而有柳色催別的感覺。”是釋原句為“知春催柳別”矣,疑未確。蓋此句乃自灞橋折柳贈別之典聯想而成。李白《勞勞亭歌》亦用此典而造意與之相反,可以參看: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仇兆鼇注“春知”二句雲:“春知別意,江與清波,此從無情處看出有情。”雖不誤而所釋太簡略。蓋詩人正以春日為有情,謂其知己之將別,故催柳枝早日放青,以示惜別之意也。邊連寶《杜律啟蒙》釋此句雲:

“春知催柳別”,猶“吩咐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也。(小如按:此二句見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二折,“吩咐”作“寄語”,邊氏引文當是誤記。而王西廂此二句又借自金人高汝礪臨終留詩“寄謝東門千樹柳,安排青眼送行人”之句。高詩見《中州集補》,近人王季思先生《西廂記校注》謂見於《中州集》,小誤。)然作者寫“春”與“江”雖同屬有情,而三、四兩句之感情初非一致。三句所抒為惆悵惜別之情,如盧元昌《杜詩闡》所謂“顧此柳色依依,若有離恨”是也。四句則寫江漲波清,與人以放船東下之便,若讚助己之遷居者然,是所抒為喜悅快意之情,恰與上句形成對比。汪灝《樹人堂讀杜詩》謂:“春柳漸濃,春亦願我離雲安;江漲漸清,江亦願我赴白帝。”釋第四句甚恰,而解“春知”名則不免有“合掌”之病。夫作者自此遷彼,心情本自複雜,既惜別雲安,複向往白帝,種種委婉曲折,僅以兩句摹繪出之。解詩者乃一以貫之,使詩意簡單化,自不免索然寡味。予嚐謂杜詩易讀而難通,此詩即一例也。

略論杜詩的用事

清初人吳見思撰《杜詩論文》,在《總論》中曾提到另有《杜詩論事》一書,補舊注之不足者凡一萬餘事,惜其書不傳。1979年4月,日本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先生光臨北京大學,在中文係舉辦的學術報告會上介紹了他多年來研究杜詩的心得,對前人解釋杜詩未能愜心貴當之處提出了他精辟的意見,如《行次昭陵》“幽人拜鼎湖”句的“幽人”和《秦州雜詩》之五“南使宜天馬”句的“南使”究何所指的問題,很帶啟發性。因此筆者深感在研究杜詩的用事方麵還是一塊大有可為的園地。這裏略談一點個人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