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用事,有的是用古事古語,即通俗所說的用典故;有的則是用當時的事或典。吉川幸次郎教授所談的幾個例子,大都屬於前人誤把唐代當時的事或典當成了古代的事或典,所以認為值得商榷。我這裏想說的則是杜詩在用古事時有明典有暗典,明典易知,暗典難求。而暗典之中,又有正用或反用的不同。其實我國古代詩詞的藝術特點多憑借此種手法來表現,杜甫不過是繼往開來的大師之一而已。
所謂明典,如《登兗州城樓》“東郡趨庭日”的“趨庭”,《題張氏隱居》五律中的“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之類,隻要找到一個詳盡的注本,一檢可得,無煩詮釋。至於杜詩中暗用的典故,即使前人注了出處,往往仍不免有霧裏看花或似是而非的毛病;何況有的詩句前人所注或未盡確,或根本未注。如七古名篇《哀江頭》雲:
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
“第一人”即指楊玉環,用《漢書·外戚傳》漢成帝寵趙飛燕姊妹使居昭陽殿事,此即所謂明典。而“輦前”四句,倘不深究,很可能被認作寫實。但錢謙益、仇兆鼇兩家注本都引潘嶽《射雉賦》:“昔賈氏之如皋,始解顏於一箭。”其實潘嶽這裏也是用典,所謂如皋射雉事,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魏獻子引叔向當初所講的一個故事:
昔賈大夫惡(生得醜陋),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禦以如皋(駕車帶著他妻子到皋澤中去),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
《哀江頭》是杜甫憂國傷亂之作。當時長安已陷於安祿山之手,杜甫在詩中所“哀”的是唐玄宗的西逃和安史部下對長安的蹂躪,至於李隆基因寵幸楊玉環而導致外戚弄權和軍閥竊國,則非作者此詩著力譴責的所在。但追本溯源,寵愛楊氏又確是李唐肇禍之端。於是作者暗用此典,寫皇帝為了討好貴妃,不惜晏安鴆毒,流連於射獵歌舞,正如賈大夫之媚其美妻。這種含而不露的微諷,於詩旨是恰到好處的。
三十多年前聽俞平伯先生講杜詩,於《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女樂餘姿映寒日”一句解釋說:這句是暗用向秀《思舊賦序》,借以寄今昔滄桑之深慨。我以為這個解釋是很精辟的,它正與詩中上文“感時撫事增慨傷”句相映照。檢《思舊賦序》雲:
(嵇康)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餘(向秀自指)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是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嘹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雲。
所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正是此句“映寒日”之所本。唯作者寫得極為含蓄,使人不覺其用典,即所謂“暗用”是已。黃生《杜詩說》卷三評雲:
後段深寓身世盛衰之感,特借女樂以發之,其所寄慨,初不在絳唇朱袖間也。
此外,陳式《問齋杜詩說意》卷十八、張遠《杜詩會粹》卷二十,皆申此旨而詳略互見,今不具引。但他們都未涉及“映寒日”所暗用之典。仇注引陶淵明詩“慘慘寒日”,隻從字麵找依據,已失之泛;作家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杜甫詩選》注雲:“舞時在十月,故雲映寒日。”也把用典看做單純寫實,且僅就季節言之,未免近於皮相矣。
杜甫還有一首五絕《八陣圖》,乃是家喻戶曉之作: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曆來注家於此詩多著意於第四句的解釋。據仇注歸納說:
今按,下句(指“遺恨”句)有四說:以不能滅吳為恨,此舊說也;以先主之征吳為恨,此東坡說也(見《津逮秘書》本《東坡題跋》卷二《記子美八陣圖詩》,又見《東坡誌林》);不能製主上東行而自以為恨,此(王嗣奭)《杜臆》、朱(鶴齡)注說也;以不能用陣法,而致吞吳失師,此劉氏(劉逴)之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