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四說中究以何說為是,我以為關鍵在於對第三句的解釋。所謂“江流石不轉”,實暗用《詩·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而反其意。《柏舟》詩中的抒情主人公以石為喻,言石雖堅而尚可轉動,而我之心卻比石更為堅定,竟連一絲也不動搖。杜甫則謂諸葛亮之忠於蜀漢,不但其心堅定不二,就連他遺留在江中的石蕝也不隨江流而轉動,足見其矢誌不移的節概。然而諸葛亮對劉備最感遺憾的,乃是劉備貿然妄興吞吳之師,終於失算,以致功敗於垂成。而自己既受知於劉備,竟不能予以製止,當然對此是負有責任的。可見仇注所引朱鶴齡說,從全詩來看似更確切。當然東坡之說與朱說也並無太大矛盾,隻是不及朱說深刻。仇注雖引《柏舟》詩句,隻是仍著眼於字麵,卻未點明是反用其意,這就把詩中的真正含義給疏忽了。
杜詩這種暗用典故的手法到宋詩中乃日益發展,尤以陸遊為更擅勝場。如陸的七絕《夜歸偶懷故人獨孤景略》雲:
買醉村場夜半歸,西山月落照柴扉。劉琨死後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衣。
第二句看似眼前實景,其實卻是暗用杜甫《夢李白》“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之意,以見作者與獨孤景略交誼之深、誌趣之相投和自己對亡友懷念之切。這正是杜詩影響於後世的重要方麵之一。
[附記]杜甫的這種暗用典故的手法也是在繼承前代詩人的基礎上有所發展的。如王粲《七哀詩》:“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看似實,實有寓意。灞陵為漢文帝墓,作者所以登灞岸而回望長安,正暗示因麵臨長安大亂局勢而緬懷西漢文帝治世,唯使人不覺其用事耳。晚唐杜牧則反用王粲詩而襲其意,其《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雲:“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這正是作者對晚唐黑暗政局有所不滿,才對李世民的貞觀之治表示向往(昭陵是唐太宗墓),故望昭陵以寄意。可是杜牧把王粲詩的“登”和“望”的地點調了位置,便顯得有模仿的斧斫痕跡,所以宋人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就明確點出了。可見在暗用典故這一方麵,小杜還是略遜老杜一籌的。
整理後記
己醜春,小如太夫子望九之年,重開帷幄,授杜工部詩於中關園。餘與穀君曙光、沈君瑩瑩等,半月一至席前,承其謦欬,寒去暑來,都為一十五講。餘與穀君退而謹書所聞,征錄音以成此講記,敬付剞劂,庶燕郊席上之珍,流布而為寰區之寶。
先生執上庠古典文學講席,逾四十載,所論及於古今詩人者,華章盈篋,然終未專力於杜工部詩,其將有待也。夫黃鍾大呂,知音實難。杜工部集詩家大成,顛沛饑寒而成此山高水深,其沉鬱廣大,非老成無以相契!古今注杜者眾矣,其間有所得者,非器識深渾、學力超邁,弗敢入於寶山。若先生者,博觀沉潛,六十年間,其學沛然一出乎醇正。於今杜律重研,考洪鍾而出巨響,斯皆老成之力,而為精誠之所感懷也。
方其口講指畫,娓娓忘倦。夔府風雲,盈容膝之陋室;詩律琳琅,耀冬日之寒窗。吾與諸君,得侍函丈,仰千載而思接,忽忽若身世之兩忘。所愧才拙筆短,徒驚絢爛,餘音雖在,而無以識其妙處。
嚴滄浪雲:詩有別才,非關學也。此詩家三昧,然末流所及,不免蹈空。先生論詩之旨,厥有四端:明訓詁、通典故、考身世、察背景。此懲蹈空之弊而以征實相尚者也。先生深於小學,所著《讀書叢劄》發明詁訓,見重學林。其論詩,亦倡“治文學宜略通小學”,未有字義不安,而能得風人之旨者。此編所論“靜”(衣露靜琴張)、“墮”(及我墮胡塵)諸字義,皆深有發明。“錦裏祠廟”諸典故之考校,亦多精核。所謂“欣賞”者,當自此實學四端之“苦賞”始,而一歸諸揆情度理,斯又燭幽照微,藏往知來,所論《石壕吏》、《新安吏》、《詠懷古跡》,融會通達,冰釋懸疑,皆揆度之妙境。
杜詩非胸藏古今體式,無以知其獨造。先生博觀之識,尤多圓通。循宋詞婉約以解杜律之“沉鬱”,以宋詩新變,明杜詩之廣大。先生複精皮黃,此編或以氍毹神妙發明詩道,其論《贈衛八處士》之收結,李、杜詩才之異,尤會心而莫逆者也。
古今注杜者,無慮千數百家,先生幼稟庭訓,受杜詩於其先君玉如公,其後複承俞平伯、林靜希諸先生教誨,此編於前代注家之外,每及於諸先生之所見。風流已遠,逝者如斯,杜工部睹玉華之虛無,感世事之滄桑,“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嚐記先生講解至此,而一室悵然。嗚呼!若杜律之光華不泯,誠藉詩心千載相續之力,而百代之下,先生所深察於少陵者,亦將有待於來者也。
時維庚寅歲杪,小門人劉寧敬識於燕東園
吳小如先生教我讀杜詩
穀曙光
記得十餘年前,讀到葉嘉瑩先生懷念其師顧隨先生的文章,文中特別談了顧隨先生的古典詩歌教學,有一段文字給我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