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11)(2 / 2)

先生之講課往往旁征博引,興會淋漓,觸緒發揮,皆具妙義,可以予聽者極深之感受與啟迪。我自己雖自幼即在家中誦讀古典詩歌,然而卻從來未曾聆聽過像先生這樣生動而深入的講解,因此自上過先生之課以後,恍如一隻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

真令人無限神往。我三複斯言,一麵感慨前輩大師講課的一任神行,一空依傍;一麵又歎息自己沒有福分,不得“開悟”,未能趕上這樣的好老師。

不過我還是十二分幸運的,後來有機會拜在心儀已久的吳小如先生門下,追隨先生研治古典文學(主要是詩歌和戲曲)。很多老一輩的學者教授,著作等身,蜚聲學林,卻不一定擅長講課和授徒;而我的老師吳小如先生則是既在學術研究上成就卓著,同時又極善教學的一位兩方麵兼擅的難得“全才”。我雖早就知道先生的課堂是非常“叫座兒的”,可惜先生早已退休(1991年),所以我沒有係統聽過先生講課,並一直引為平生憾事。然而,一次偶然的請教,卻讓我彌補了這個大遺憾。2009年的春夏,先生為我開了一個學期的小灶,專門在家裏給我講授杜詩(同時聽講者,還有社科院的劉寧老師等)。

事情的起因是,2009年的春季學期,學校安排我給學生開杜詩的專題課,這讓我非常惶恐,同時對我也是一個挑戰。近年來,我在教學和科研上,一遇到問題和困難,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而他老人家每每誨人不倦,給我的啟發和教導亦最多最大。記得2008年我開《文心雕龍》選修課時,就曾趨庭受教,谘詢過先生。後來老人家不放心,又專門打電話指導我,竟在電話裏講了足足一個鍾頭,直到我的手機沒電。這次要講杜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先生這個“堅強後盾”,趕緊跑到先生家“求計”,企盼他能金針度人。說明來意後,先生竟慨然說:“我總算對杜詩還有興趣,你去給學生開杜詩專題課,我還不放心。這樣吧,我先給你係統講一遍,你再去給學生講,這就保險了,叫做’現躉現賣‘。”我聽了欣喜異常,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時又擔心先生的身體,生怕累著老人家。不過,看著先生饒有興致的樣子,再加上自己求教的迫切,還是盼望早日實現這樁好事。

按照先生的指示,我先拉了一份講授杜詩的篇目。畢竟杜詩有一千餘首,隻能撮要精講。先生在我提出的篇目基礎上,略加增刪,就在2009年農曆正月初五那天,正式“開講”了。每周講授一次,先後15次,共計講杜詩八十餘首。聽先生講詩,真是一種藝術享受,謦欬珠玉,啟人心智,一個學期下來,我徜徉在杜詩的藝術世界裏,時有妙悟,同時也圓滿完成了學校的教學任務,誠可謂兩全其美的佳事。

吳小如先生的杜詩是得過名家傳授的。如同演戲,內行素來講究“實授”(即指得到有根有據、實實在在的傳授,而非向壁虛構、逞能臆造者可比)。太老師玉如公對杜詩就頗有研究,先生秉承家學,對杜詩一直懷有濃厚興趣。在讀大學時,先生係統聽過俞平伯先生和廢名先生講授杜詩,可謂淵源有自。我還曾在浦江清先生簽名送給先生的《杜甫詩選》裏,看到先生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抄寫了許多前人的評論,足見先生對杜詩所下的工夫很深。在前輩老師的指點下,加上自己幾十年濡染浸淫其中,先生之於杜詩,自然有獨到的新見和勝解。先生在給我講授時,屢屢提到,某句詩、某個字玉如公怎麼講,俞平伯先生怎麼講,廢名先生又怎麼講;而在師輩的基礎上,先生又加以按斷,或補充,或引申,或徑直提出自己的新見。這既看出先生對老師的尊重與愛戴,同時也顯出學術的繼承與創新,學術薪火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下去的。比如,先生講《望嶽》首句“岱宗夫何如”之“夫”字,先引了清人翁方綱和俞平伯先生的講法,再加以生發:

在文章中,“夫”是一個開端虛詞,詩裏很少用。杜甫卻用了,但又未用在句首,而是用在中間,這已是有創造性的用法了。它有指代關係,即主語的岱宗,也就是泰山。把“夫”字用在第一句,不僅可籠罩全篇,有氣勢,而且起到感歎作用,加重語氣作用。當然這要與“如何”連用才有這種作用。但,我們不妨試著改一下,比如說用“其”字,或竟用“彼”字,乃至“果”、“竟”,都沒有這個“夫”字好,不如“夫”自然妥貼,而且順理成章。這就是杜甫的功夫,杜詩的特點了。

僅一個平常的虛詞“夫”,先生就像層層剝筍一般,深入淺出地道出了其中的精妙之處。不是辨析精微,感受敏銳,恐怕是不能如此準確地搔到癢處的。從講詩即可看出先生治學問和教課的路數,先“照著講”,再“接著講”,先生研治杜詩的途徑是在轉益多師、祖述前人的深厚基礎上開花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