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產階級的麵目(3)(1 / 3)

也許隻有長腳拿儂受得了她主人的那種專製。索漠城裏都羨慕葛朗台夫婦有這樣一個老媽子。大家叫她長腳拿儂,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朗台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雖然一年的工薪隻有六十法郎,大家已經認為她是城裏最有錢的女仆了。一年六十法郎,積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在公證人克羅旭那兒做終身年金。這筆長期不斷的積蓄,似乎是一個了不得的數目。每個女傭看見這個上了六十歲的老媽子有了老年的口糧,都十分眼熱,卻沒有想到這份口糧是辛辛苦苦做牛馬換來的。

二十二歲的時候,這可憐的姑娘到處沒有人要,她的臉醜得叫人害怕;其實這麼說是過分的,把她的臉放在一個擲彈兵的脖子上,還可受到人家稱讚哩;可是據說什麼東西都要相稱。她先是替農家放牛,農家遭了火災,她就憑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進城來找事。

那時葛朗台正想自立門戶,預備娶親。他瞥見了這到處碰壁的女孩子。以箍桶匠的眼光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準沒有錯的:她體格像大力士,站在那兒仿佛一株六十年的橡樹,根牢固實,粗大的腰圍,四方的背脊,一雙手像個趕車的,誠實不欺的德性,正如她的貞操一般純潔無瑕;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可以榨取多少利益,他算得清清楚楚。雄赳赳的臉上生滿了疣,紫赯赯的皮色,青筋隆起的胳膊,襤褸的衣衫,拿儂這些外表並沒嚇退箍桶匠,雖然他那時還在能夠動心的年紀。他給這個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膳宿,出了工錢雇用她,也不過分地虐待、糟蹋。

長腳拿儂受到這樣的待遇,暗中快活得哭了,就一片忠心地服侍箍桶匠。而箍桶匠當她家奴一般利用。拿儂包辦一切:煮飯,蒸洗東西,拿衣服到洛阿河邊去洗,擔在肩上回來;天一亮就起身,深夜才睡覺;收成時節,所有短工的飯食都歸她料理,還不讓人家撿取掉在地下的葡萄;她像一條忠心的狗一樣保護主人的財產。總之,她對他信服得五體投地,無論他什麼想入非非的念頭,她都不哼一聲地服從。1811年那有名的一年[3]收獲季節特別辛苦,這時拿儂已經服務了二十年,葛朗台才發狠賞了她一隻舊表,那是她到手的唯一禮物。固然,他一向把穿舊的鞋子給她(她正好穿得上),但是每隔三個月得來的鞋子,已經那麼破爛,不能叫做禮物了。可憐的姑娘因為一無所有,變得吝嗇不堪,終於使葛朗台像喜歡一條狗一樣地喜歡她,而拿儂也心甘情願讓人家把鏈條套上脖子,鏈條上的刺,她已經不覺得痛了。

要是葛朗台把麵包割得過分小氣了一點,她決不抱怨;這份人家飲食嚴格,從來沒有人鬧病,拿儂也樂於接受這衛生的好處。而且她跟主人家已經打成一片: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發愁、挨冷、取暖、工作,她也跟著發愁、挨冷、取暖、工作。這樣不分彼此的平等,還不算甜蜜的安慰嗎?她在樹底下吃些杏子、桃子、棗子,主人從來不埋怨。

有些年份的果子把樹枝都壓彎了,佃戶們拿去喂豬,於是葛朗台對拿儂說:“吃呀,拿儂,盡吃。”

這個窮苦的鄉下女人,從小隻受到虐待,人家為了善心才把她收留下來;對於她,葛朗台老頭那種教人猜不透意思的笑,真像一道陽光似的。而且拿儂單純的心,簡單的頭腦,隻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念頭。三十五年如一日,她老是看到自己站在葛朗台先生的工場前麵,赤著腳,穿著破爛衣衫,聽見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麼呀,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永遠是那麼新鮮。

有時候,葛朗台會想到,這個可憐蟲從沒聽見一句奉承的話,完全不懂女人所能獲得的那些溫情;將來站在上帝前麵受審,她比聖母瑪麗亞還要貞潔。葛朗台想到這些,不禁動了憐憫,望著她說:

“可憐的拿儂!”

老用人聽了,總是用一道難以形容的目光瞧他一下。時常掛在嘴邊的這句感歎,久已成為他們之間不斷的友誼的鏈鎖,而每說一遍,鏈鎖總多加上一環。出諸葛朗台的心坎,而使老姑娘感激的這種憐憫,不知怎樣總有一點兒可怕的氣息。這種吝嗇鬼的殘酷的憐憫,在老箍桶匠是因為想起在用人身上刮到了多少好處而得意,在拿儂卻是全部的快樂。“可憐的拿儂!”這樣的話誰不會說?但是說話的音調,語氣之間莫測高深的惋惜,可以使上帝認出誰才是真正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