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寫著“關於文化祭的出展節目”幾個字。
“大家有沒有什麼想要出的節目?”
直幸已經將這個問題重複了20回。
他生來就有些神經質。
剛開始每回都刻意變換說法,不久便感到空虛,最後還是將同樣的台詞一直反複下去。
之所以會變得馬虎,是因為沒有一個人回應。
一年B班的教室人聲鼎沸。卻全是閑談。
他們對台上站著的直幸,連同他的呼籲一並予以無視。
最前排的座位上,千尋抬頭給了他一個眼色。目光銳利。
要不要幫忙?
直幸極有涵養、緩慢堅定地搖搖頭。
絕對會鬧翻天的所以拜、托、住、手。
“……”
帶著一臉像是將感情隱藏起來的神色,千尋埋頭繼續填寫文件的空欄。
現在該怎麼辦呢。
直幸麵對毫無進展的現狀,開始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反正也沒人會看自己。本來不論是誰在眾多人麵前講話都難免緊張,可在一年B班擔任司會卻完全不必擔心。
眾人的漠不關心,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件相當輕鬆的事。
接著他忽然實際地感到,大家對待他的態度已開始變得輕慢。
過去,隻要直幸登上講台,所有同學就會采取合作的姿態。在入學當初。然而如今,這如同魔法般的共鳴也逐漸稀薄下去,喪失了往昔的全能感。
剩餘時間二十分鍾。
一旦到了休息時間,班裏肯定連最低限度的秩序都無法再保持,從而引發一場大爆炸(Big
Bang)。
事到如今,雖不情願,可恐怕不得不利用一下人脈。
依靠朋友這種行為,可能的話還是想盡量避免濫用,但除此之外便束手無策了。
“小沼,隨便什麼都可以,說說想出什麼節目吧。”
立刻被報以一臉“我去,還是被點名了”的表情。
“為啥偏問我?”
“因為你是前任文化祭實行委員。”
沒錯。
小沼最後還是辭掉了文化祭實行委員的工作。
一想到當時的情況,直幸就感到接近無限透明的藍,鬱悶起來。
那是在圖書館與千尋舉行一場令人愉快而羞澀的學習會時的事。
一群野生的猴子闖了進來,一邊發出刺耳的鳴叫一邊開始互相抓虱子拍胸脯。猿猴就是這樣的生物,因此如果是平時根本不會在意,但畢竟場所方麵有些問題。
考慮到同為靈長類生物,直幸打算提醒她們幾句,轉頭一看卻認出猴群正是以小沼、椎原為首的一年B班女生集團。中目黑和小沼接下了委員的工作,所以還欠她們一份情。難以啟齒的氣氛。
然而千尋可不管什麼氣氛。
她毫不客氣地走上前,把該講的話都講了。
如果讓世人來評價的話恐怕會是“理所當然的行動”“真是高尚”“遊移不定的飯嶼才是個廢柴”,然而現實中正確的行為卻往往與怨恨為鄰。
小沼與中目黑撕毀了擔任委員的約定。
並且並非明確告知辭意,而是直接對委員會議放了鴿子,給千尋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直幸終於行動了。
“明明大發慈悲接了工作卻還要被羅嗦,不爽了,所以不幹了。”
這麼回答的小沼起碼還算光明正大,
“我其實沒怎麼不高興,但是其他人都很生氣,所以覺得沒法再幹了。”
但從慵懶地如此回應的中目黑身上真是找不著半點自主性。
就這樣,風紀委員會隻好重新由直幸負責。
“又~發火了?飯嶼最近真是性急啊。”
“……我沒發火,所以給個意見吧。”
直幸淡淡地說。
當然其實發了。沒有表露在外而已。
直幸的憤怒,並不像千尋那樣具有火屬性,而是在心底如同寒冰一般凍住一切。
“篠山有沒啥想法?”
“說實話抱歉,沒有耶~”
“呃~那宇賀神呢?”
“跳舞!”
一邊哐哐地晃動自己的課桌,這個飲酒停學女喊道。
“哪種跳舞?像是舞蹈教室嗎?或者俱樂部那一類的?”
“就是跳跳舞嘛~”
“今天也是光憑本能就在說話呢宇賀神同學。”
同學們哄堂大笑。
決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宇賀神雖是個傻瓜卻相當有衝勁,因此人氣也很高。雖說那並非作為朋友,而是作為笑料,其本人倒是對此毫不在意。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要是班裏全都是像宇賀神這樣的同學,那陷入無政府狀態或許還算可以理解。
“看來氣氛熱烈起來了嘛,還有沒有其他意見?為了快樂的文化祭哦!”
椎原舉起手,然後自顧自地開了腔。
“漫畫咖啡廳不是很好嗎~”
“飲食店麼。”
直幸麵露難色。並不是不願意。如果大家真有幹勁那他肯定會盡力支持。隻是——
“如果要提供飲食,班級全體都要接受糞便檢查,OK?”
“……扯淡。”
“隻要那件事OK的話,之後其實怎麼樣都無所謂哦。”
“別管什麼糞便檢查不就好了?”
你丫以為那麼容易麼,直幸在心裏罵了一句。
“好像很麻煩啊。”篠山說。
似乎不少人都沒在初中的文化祭上開過模擬店。
糞便檢查這個詞,給原本逐漸熱烈起來的氣氛潑了一盆冷水。
“我話先說在前頭,要是定不下來,可就不得不拖到放學後了哦?”
教室中不滿的聲音四起。
“所以不願意那樣的話就快提點意見啊。總之,一般來講可以有鬼屋、投圈之類的遊戲大會、教室話劇、人偶劇等節目。比較死板一些的話就是發表研究報告。如果願意糞便檢查,那剛才提的漫畫咖啡廳或網咖、又或是全班擺個美食街也成。即使同樣是飲食店,隻要內部裝潢重視一下也可以弄得與眾不同。根據目標客戶是一家幾口或是同年代的人,應對的方案也完全不一樣。而麵向小學生的話還可以搞個迷你車比賽什麼的。”
有兩名學生同時打了個哈欠。一下子就沒了繼續講的力氣。
討論會最終沒能得出結論,下課鈴響了。
“啊~來不及了呢。抱歉請大家放學後留下來!可能有人要參加社團,但這個事情今天是最後期限所以絕對不要逃跑哦?”
趁著上廁所的空隙全逃了。
“我了個去!?大家人呢?”
“回去了。”
臉上最近越來越常見到死魚眼的千尋,將交在一起的手臂整個靠在桌上,擺出幹練秘書似的姿勢冷淡地答道。
“啊啊啊!他們算計我!該死該死該死!Son
of a
bitch!”
“這詞,什麼意思來著?”
“絕對不準查字典!”
為了維持她那純潔無邪不諳世事的獨裁者形象,直幸不由自主地狠狠瞪了她一眼。
“……飯嶼君,有時候好恐怖。”
含淚將英和詞典收了回去。
“比起那個,啥?你說真的?可我剛剛才告訴他們這事今天截止耶?要是定不下來,搞不好會變得隻有我們班裏空蕩蕩……那也無所謂嗎?大家都覺得無所謂嗎?會有很多校外的人來參觀哦?教室放空不是要當眾出醜麼?”
“飯嶼君,隻要還呆在班裏,外麵的常識就會變得模糊起來。”
“話是那麼說啊……”
可也未免太過火了。直幸想。他還試圖寄予一分信賴。
希望親近的朋友、富有衝勁的傻瓜夥伴能夠起碼守住最後的底線。
雖然頑劣,從根本上而言卻都是些好家夥。
指望他們至少能夠維持這個底線。
“也有試著阻攔,可沒人願意聽我的。”
千尋正了正眼鏡的位置。
“……最近有些變冷了呢,小早川。”
“對啊。因為我是個冰女嘛。”
“不,你是炎女。”
“為什麼?想來,偶爾會聽你這麼說,這是什麼意思……?”
這麼一提倒想起來了,最近都沒看到那個錯覺。那把傳說中的炎劍。
“也許不過是造訪思春期少年心靈的一道轉瞬即逝的幻影罷了……不對,所以說比起這些瑣事,目前達成的共識就是我們一年B班文化祭已經結束了這樣可以麼?”
“冷靜點飯嶼君。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對我們來說才剛剛開始吧。沒問題的,我可不是什麼都沒考慮就眼睜睜看著他們跑掉。”
千尋從書包裏取出一個CD盒。
“這是啥?”
“我收集的視頻網站上其他學校文化祭的影像記錄。視頻網站還挺有兩下子的啊。”
“是那樣嗎?”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就先來查看看有沒有什麼光靠兩人就能準備好的節目吧。”
“結果又是我們幫那群家夥擦屁股麼……”
兩人來到學生會室,在其他辛勤工作的成員一旁,找了台電腦開始放映DVD。
於是30分鍾左右的時間靜靜地流逝了。
“……辦不到。”
“……果然你也這麼想?”
真是張慘不忍睹的DVD。
“他們怎麼想到要在教室裏玩過山車的……?”
“而且怎麼還真就實現了呢……?”
“自稱是和風庭園的,居然還真鋪了碎石子上去……?”
“中餐館的內裝,也未免太正規了……”
“愛麗絲漫遊仙境咖啡廳太強大了!根本看不出是在教室呢!”
“把教室改造成歌劇院不算違反校規麼!?”
“這個新兵訓練營的軍隊式打靶遊戲,簡直太真格了而且想法超合我意……”
“利用立體透視模型來再現格列佛遊記,這與其說是創意的勝利不如說是勞力的勝利吧……”
超乎想象的現實。
文化祭的節目都很簡陋。這種印象被擊得粉碎。
有幹勁的學校的文化祭,不得不令人五體投地。
從這個角度來說,的確是一張無可救藥的DVD。
“唔唔、過山……車……過山……啯~”
“振作點飯嶼君!不可以被過山車奪走靈魂……那隻是幻象而已!”
肩膀被用力地晃動,讓直幸回過神來。
“也太開心了吧!那些家夥究竟是怎麼回事!全班同學團結一致加入文化祭的準備!到底用了什麼手段引出全班人的積極性?啊啊,好想知道……”
“對吧?你也這麼想的對吧?”
“要是不看還更好些呢……對我們太殘忍了。”
“但必須從它們之中找到適合兩人準備的內容才行。”
“不,這種要素不會有的。哪兒也沒有。白費力氣。”
“……果然、是這樣嗎……”
千尋咬住下唇,眼鏡變得陰暗下來,取出第二張DVD。
標簽上用油性筆寫著“妥協時使用”。真是毫不掩飾。
兩人沉默地開始觀看。
隻見原本蒼白的臉頰,漸漸地恢複了血色,甚至還泛出了笑意。
“……研究成果發表會挺讓人安心呢。”
“……畢竟隻是往紙上貼點照片,寫寫文章就張貼出去嘛。”
“……炒麵小攤也真是非常樸素。”
“……尤其沒什麼裝潢這點特別不錯。”
“……什麼嘛~說是飲料吧結果隻是放幾個花瓶,然後菜單隻有咖啡、紅茶和果汁而已耶。哈哈哈,也太不下功夫了。”
“……就是那種‘讓你們看看沒法對文化祭投注精力的真實的我們吧’的感覺呢。”
發覺一山還有一山低而感到放心的兩人。
對於這種狀況,確實很難判斷究竟是幸或不幸。
“就那樣也可以了啊,反正隻是高中生而已。你說是吧小早川同學?”
“嗯,是啊!肯定是那樣的!”
“唔不過就算決定搞樸素類型的節目,因為靠兩人就能搞定的方案似乎有不少,所以還必須仔細考慮一下。”
“去掉飲食類,妥當的方案就是——”
兩人的目光被一個視頻的縮略圖吸引了。
研究成果發表。
對於禁止擺攤的學校,說到文化祭就是這個了。
最糟的情況下光靠兩人就能實現,也是掩飾全班同學團結一致地促成班級崩壞這個事實的唯一選擇。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
……無聊。
這一個詞就能概括。
肯定也有個別不無聊的研究成果發表。這當然能理解。並沒有侮辱他們的意思。肯定是個寓教於樂令群眾喜聞樂見的展示吧。在某處肯定有。從來沒見過就是了。
“而且其實研究成果發表也需要相應的勞力呢。”
“嗯……”
根據選擇的主題,搞不好還得花掉相應以上的勞力。
然後,再把東西寫到紙上,貼好照片在教室裏展示……還得讓看到的人加以誇獎……算起來的話……
“抱歉,我一點也提不起勁……”
“用不著道歉。我也一樣……”
兩人同時長歎一口氣。
“除掉研究成果發表,要說還有什麼兩人就能夠搞定的節目,那就隻能想到一個了。”
“讓我猜猜看吧?”
兩人異口同聲。
““休息室。””
然後又同時歎了口氣。
“休息室的話,真不願去弄呢。”
千尋感歎道。
直幸也表示同意。
“像是把那張桌子推到一邊,隻將椅子擺好,然後盡管入口處張貼著‘請隨意進來歇息’的公告卻沒有一個人入室,搞到最後隻剩下同班人在閑聊,而這又使得他人更加難以入內,像這樣簡直猶如暗地裏主張‘我們是個毫無幹勁的班級’的節目真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呢。”
“對啊對啊!”
千尋連連點頭,一邊握住直幸的雙手。
她的手意外的輕軟。同時卻也有些冰冷。女生的體溫難道比男生要低嗎?
“完全就是廢墟了,那種班級!”
“……可很不幸,休息室是目前最現實的計劃呢。”
“別這樣!別把這話說出口!”
理想與現實的差異折磨著兩人。
“不過仔細想想,也許其他班級也沒什麼特別的節目呢。”
重新取回冷靜的直幸注意到了這點。
“這可不知道啊,直到文化祭正式開始準備前。”
“不,能知道的。”
兩人對視一眼,接著同時望向身後。
學生會長衫森停下了輕快地敲擊著計算器的手。
“……唔,我也料到早晚會變成這個狀況。”
說著他將一疊文件放到了桌上。
是記載著其他班級的出展節目,以今天為回收期限的申請書。
“實在太謝謝你了學生會長!”
兩人爭著搶著開始對其他班級的節目進行解密。
●二年A班……水族館
通過在教室設置水槽來實施。將展示由學生飼養的約七十種熱帶魚。
此外還預計將與市內的熱帶魚專賣店(由本校OB經營)進行合作,以自費出版的形式頒布《第一次養熱帶魚手冊》。
●三年C班……手製冰淇淋店
租借業務用器材到教室,準備實施冰淇淋咖啡廳。
●一年D班……天象館
使用整個教室布置天象館。有幾名在中學時代參與過同類活動的經驗者,並且還得到了在天文科學館工作的父母們的協助。為了設置可回轉的基座,必須進行大規模的施工。請進行審查。
“……不論哪個班級都非常投入啊。”
撇下已經進入放棄狀態的直幸,千尋仍在快速地翻閱著申請書。
“沒有一個班級打算搞休息室……所有人都很認真呢。”
直幸笑道。
“幹脆這樣吧,我們不如就把教室放著不管,然後取名‘現代的廢墟’,當作前衛藝術展示如何?搞不好會有來自國外的美術界大人物對此給予高度評價最後不小心拿個大獎哦?”
“怎麼可能有那種好事,振作點啊飯嶼君!”
“哈哈哈,那可真是傑作,葛萊美獎是獎什麼的來著?”
像是腦子裏丟了幾個重要的零件似的,直幸啊哈啊哈地笑個不停。
吃了一耳光。
“痛死了!”
“這並非暴力隻是幫助他清醒。”
“嗯,接受這個解釋。”
千尋泰然自若地宣告道,而衫森也不動聲色地表達了讚同。
“咦?我怎麼了?”
對恢複正常的直幸,千尋如同教誨一般地開了口。
“聽好了,飯嶼君。即使展示廢墟也不會有國外的美術界大人物來參觀。也不可能在世界美術上掀起什麼旋風。隻會作為本校的傳說流傳下去,而我們則將在一段時間內無地自容罷了。”
“是、是呢。說的也是……”
千尋溫柔地握住直幸那無力地垂在膝蓋上的手。
“一起加油吧。”
這種狀況也挺不錯。雖然有些不嚴肅,但的確是直幸坦率的想法。溫軟、輕柔。木訥、真誠而毫無算計。
他無意間考慮起教室的事情。以及關於千尋所說的廢墟。
產生了廢墟之中,一群猿人般的學生們扛著木棒在玩手機的幻覺。
接到短信時,最慢也必須在十分鍾內回複。
必須相互吹捧。
這種情況下,還必須使用各種非常誇張的表現來恭維對方。
必須和所有人步調一致。無論是行動、娛樂方式、還是身為人的水準方麵。
再加上諂笑與演技。
自己長久以來就生活在其中。
不,即使是現在,肯定也仍舊有一隻腳還留在那邊。
能夠舍棄嗎?
……不行,沒法舍棄。
並不是那麼單純、那麼輕易的事。起碼對直幸而言,篠山、小沼等人至今仍然算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該對一些小事睜眼閉眼。這應該才是正常的。雖說正常,但不知在何處卻產生了扭曲,變得不正常起來。
自己已經搞不清楚對教室和同學的感覺了。
“不好意思,現在已經六點,兩位是不是該完成一下申請書了呢?”
衫森冷靜的聲音打斷了直幸的思考,讓他的胸口被焦躁感占據。
“已經六點了麼?”
“啊!”千尋大叫一聲。“網球社團的活動!你不用出席嗎?”
“啊~……總之今天就算了。現在就算過去也已經結束了吧。加上反正顧問老師也很向著我,過後找時間應付他幾句就行。”
“對參加過正式比賽的人真是毫不掩飾地加以優待呢……”
“結果才是一切嘛。雖然論資排輩更多一些。”
直幸匆忙將尚未填好的文件擺到桌上,拿起一支筆。
“怎麼辦?有什麼好想法嗎?”
臉湊近過來。
被小早川千尋所倚賴真是讓人開心。
不過卻沒有什麼好主意。然而眼下必須決定。
猛然想起教室的狀況。
隻靠兩人能準備好的,就隻有那名為教室的廢墟。
因此。
隻要將教室以接近原樣的形式加以利用,作為出展節目就行。
思考著,動了筆。
千尋稍顯驚訝地“咦”了一聲。
衫森從座位上站起,饒有興趣地湊過來瞄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