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午時,招搖山大雨。
黑雲鑲了銀邊,肆意翻滾,層層密布,
雷聲鏗鏘落千嶂,雨色惶急襲萬峰。
我看著洞外,歡喜得趕緊脫起衣裳來。
這鬼思過崖設備簡陋,隻有石床一張。
這四個半月來,我隻能選落雨的辰光衝下身子。
據卯丁所言,招搖山水係二級有淨水蓮花術,可自召清泉洗沐。
隻是他暫時不會,我自然也指望不上。
之前大半個月都未有雨水,實在憋得我身上皮癢。
不由懷念起漁村裏的日子,隨時隨地,隻要想了,就可以進海撲騰。
站在洞口凸出的山石上,隻腰跨處隨意係了一件衣裳。
抬頭,萬點急雨如銀線,砸到麵上身上,有些些痛,還有一絲招搖山特有的瞿羅香草味道。
我解開頭發,手指深深插入,順水梳理。
這雨勢頗大,衝來倍覺爽快。
新雨帶著舊雨劃成道道水線順身體而下,清涼淋漓。
洗得高興,偶爾回頭才發現崖上早已立著一人。
“卯丁,”我衝那邊喊一聲,“難得有雨,等我洗痛快先。”
抬手抹去麵上水流,才看到那人手裏一把棕色油紙傘,身著明黃長袍,俊眉修目,眼色溫柔,居然是寅見。
我“咦”了一聲,趕緊將頭發在腦後豎起,一隻手抓著,一麵衝他跑過去。
一路笑著說:“寅見師兄,怎麼是你?卯丁呢?”
寅見盯著我看,神色頗有幾分古怪,並沒有回答。
我絞了下頭發裏的水,隨手綁了。見他還不出聲,又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寅見師兄,師兄?”
這人,數月不見,怎麼學得跟卯丁一樣傻了。
“啊。”寅見突然回過神,趕緊把頭一偏。“你……沒想到你在沐浴……”
麵上泛出一縷輕紅。
“嘿,沒辦法,這崖上也沒個可以洗澡的地方。”我想著又問,“怎麼今日是師兄你來送飯?卯丁這小子作甚去了?”
寅見一麵將食盒遞與我,一麵含笑道:“卯丁今日輪去書館當值,就托我給你送一餐飯。”
“這麼大雨,師兄生受了。”我一邊客氣一邊接過。
“沒事,這些日子不見,我正好也記掛瓊安。”寅見的聲音十分溫柔,聽得我一陣暖意。
回他一笑,他倒又愣住了。
在石頭上坐下,打開食盒,我的眼瞪圓了。
“師兄?”
被我熱切的眸子盯著,寅見臉上更紅,低頭輕笑一聲。
“聽卯丁說你整日想肉吃……”
我熱淚盈眶地拿起盒子裏那隻油光鋥亮的雞腿,“啊唔”就是一口。
“師兄,你真好。”
寅見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吃得急,又趕緊勸一句。
“你慢點啃,別噎著。”
然後走幾步,在鋪蓋上找了塊幹布,站到我身後,解開頭發幫我擦了起來。
“下雨淋了水,一定要擦幹,不然熱身子這麼去捂它,會著涼。”
我啃著雞腿。“師兄,你比我娘還溫柔。”
寅見的動作頓了頓,重新給我束起頭發,順勢又替我擦了背脊上的水。
手勢很輕柔,很慢,熱熱的呼吸若有似無地吹在皮膚上。
手到腰際,停了片刻,我正覺疑惑,他已然放開我,默默站到一邊。
“你想你娘麼?”他沉吟一會兒,突然問。
“既然上山來,就不會再想,想也沒用啊。”我早已吃完雞腿,仍抓著骨頭啃著。“不是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上山這些日子,人估計早不在了吧?”
“噗嗤。”寅見笑一聲,“你聽誰說的,哪有那麼誇張,天上一日,地上就能一年。”
“哦?難道不是嗎?”我真有些好奇了。唉,說起來,我這個神仙當的,什麼也不知道。
“天上三日,地上才一年。”寅見一本正經道。
我汗下來了。有區別嗎?
寅見師兄,原來你也有說笑的天分。
等我終於吃完,將食盒收拾好遞回給寅見。
“師兄,你幾時再來?”
雖然寅見不如卯丁話多,而且總喜歡盯著我看,看得我頗有些不適,但瞧在雞腿的份上,我還是盼著再見他幾次。
“我會留意的。”寅見說完,又對我笑笑,飄然下崖去了。
我摸摸肚子。難得裝了油水,腦子似乎也有些停滯,走到洞口,在樹上摘了個細枝條,又撕下更細的一綹,躺到床上。
心裏很樂。
曾幾何時,我瓊安的理想,就是手裏舉一根牙簽,剔著牙縫裏的肉絲,坐在門口曬太陽。
胡思亂想一陣,又有幾分無聊,手自然伸向懷裏的天書。
等拿出來,又頓住。
這段日子練功,早不用再拿書,而且自上次之後,也不曉得為什麼,我很怕再看見書裏那兩個男子。想起來,就覺得心裏憋悶得慌。
想是這麼想著,手卻還是不由自主握住那書展開。
第一眼就看到那個男子。
仍是一襲黑衣,仍是獨自靜立。
惟一不同的,是他麵朝著我。
空蒙中,仿佛聽見有聲音傳來。
他靜靜地看著我,深不見底的目光穿透氤氳書冊,直達我心底。
我口幹舌燥,明知他不是真在看我,仍然局促不安。
“小氣……”
嗯,他在說什麼?
黑衣男子嘴唇輕啟,一遍遍,緩緩叫著。
小氣。
誰小氣?那個少年嗎?
他菱角般的唇形,一吞一吐,看得我心裏麻酥酥的。
然後就見他又伸出一個手……
看上去那麼真實,仿佛我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
一時心跳如擂。
小氣。
他看著我,伸著手,充滿期待。
都說我小氣了,我怎麼會把手給你?
我一麵想著,一麵酸溜溜地伸出手。
就在手指快要觸摸到他指尖時,“啪”地一聲,有人打落了我手裏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