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五 不妨死(2 / 3)

北風吹起容隱的白發,日光之中,他的臉色絲毫未變,突地眾人隻聽“當啷”一聲,眼前一花,楊桂華腰側一涼,探手一按,腰上佩劍已然不見。眾人紛紛驚呼出聲,卻是容隱已然躍過船頭,出手奪過楊桂華的長劍,倒轉劍柄放入上玄手中,劍尖指著自己的胸口,冷冷的道:“容隱之言,自來算數。”

上玄手中握著自楊桂華身上奪來的長劍,劍柄冰涼,容隱負手身前,毫不抵抗。容隱會挺胸受劍,大出他意料之外,他自然明白以容隱心性,一劍刺出,他必挺胸迎上,絕不會逃,但不知為何心跳加劇,手掌冰涼,竟而無法立即一劍刺出。

容隱踏上一步,陽光之下,彼此發際眼睫,肌膚紋理,無不清晰可見,連呼吸之震動,都彼此可聞。“你不敢麼?”容隱淡淡的問。

上玄閉上眼睛,抵身劍柄之上,一劍刺出,劍出之時,他已抵到了容隱耳邊,低聲問道:“你娶她之時,可曾答應過她,絕不再死?”一言問畢,衣上已然濺上鮮血,長劍透胸而過,直穿背後,劍尖在陽光下仍舊閃閃生輝。

容隱本來臉色不變,即使長劍透胸而入,他仍站得筆直,陡然聞此一言,全身一震。上玄手腕一抖,拔劍而出,連退三步,容隱胸口鮮血噴出,頓時半身是血,隻聽上玄仍是低聲道:“你敢受我一劍,殺父之仇,就此……”他一句話尚未說完,猛地容隱按住傷口,上前三步,一把抓住了他,用力之猛,直抓透了衣裳,“且慢!”

上玄全身僵直,突然厲聲道:“還有什麼事?”

容隱嘴角溢出血絲,重傷之下,仍舊站得筆直,一字一字的道:“那‘土魚’賈竇,被人打得傷重而死,雖有人證,我仍不信是你所殺……”

“不是我殺的。”上玄大叫一聲,“放開我!”

容隱仍是搖頭,他竟是死不放手,卻已說不出話來。

對船之人終於驚醒,軒然大嘩,但此時風向轉西,兩船之間距離漸遠,卻無人可以如容隱那般可以一躍而過,徒自焦急。楊桂華在旁微微一笑,走了過來,“看來容大人可以和我等一道回京,雖然王爺劍下留情,這一劍傷勢仍然不輕,皇上定會為容大人沿醫用藥,善加醫治……”言下之意,竟是要趁容隱重傷之機,將他生擒。

容隱死死抓住上玄肩頭,喘息之間,口鼻都已帶血。方才上玄一劍雖然沒有刺傷及心脈,卻仍是透肺而過,他不肯退下醫治,時間一久,也必致命,但不知何故,他便是不肯放手。上玄抓住他的手腕,怒道:“放手!”容隱卻是越抓越緊,眼神之中,沒有絲毫讓步。上玄勃然大怒,要將他的手自肩頭扳下,竟然扳之不動,“你再不放手,難道要死在這裏?”

“跟……我……”容隱忍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字一字低聲說出話來,“回去……”

“我為何要跟你回去?今日你既然敢受我一劍,你我過節就此了了,我既非白道英雄,又非黑道好漢,我走我自己的路,和誰也不相幹!”上玄怒道。

“聿修……和我……還有……聖香……”容隱換了口氣,“都在等你……”

“等我?”上玄心跳漸快,不能自已的激動,“等我什麼?我和你們本就不是一路!你們是江湖大俠少年俊彥,我……我……”他竟而聲音啞了,“我……”“我”什麼,他卻已說不出來,也說不下去,當年猖狂任性的燕王爺嫡長子啊!

“……回來……”容隱低聲道,語調沉穩,此二字全然發自心中,沒有半分勉強欺騙之意。

等你回來。

上玄臉色慘白,眼眶突然濕了。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他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突然之間,聽見了有人對他說“等你回來”,就像從來沒有人責怪過他,就像從來大家都理解著他、一直都看著他——就像他一直是那樣簡單可笑,就像他一直是那樣笨拙天真,但即使有不甘心和屈辱感,仍然……仍然發現,其實多年以來,一直有人關心著他、想念著他……

心……砰然一聲,落了地,他心裏很清楚,這是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找到的感覺……

歸屬感……

家的感覺。

親人的感覺。

他竟從恨了多年的仇人那裏,找到了家的感覺。

便在此時,楊桂華雙手扶住容隱的肩頭,微笑道:“王爺可以放手了,容大人就交給屬下。”

容隱肩頭微晃,此時此刻,他竟仍避開楊桂華一扶。楊桂華一怔,雙肘一沉,搭上了容隱腰側,容隱閉上了眼睛,臉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眉心微蹙,立掌下劈。楊桂華翻掌和他對了一掌,“啪”的一聲,連退三步,臉現驚訝之色,似乎對容隱仍能震退他三步感到十分震驚。此時上玄滿臉陰晴不定,突然雙手一托,挾帶容隱躍過五丈河麵,上了江南山莊那船船頭。他一躍而上對船,曾家兄弟也跟著躍出,卻是“撲通”三聲掉下河裏,七手八腳被對船人救上。

楊桂華不料上玄竟會出手救人,哎呀一聲,對船掉轉船頭,已順風遠遠而去。

“楊大人!”楊桂華身邊有人道:“大人不讓屬下出手,錯失大好機會。”

“我怎知樂王爺會出手救人?他們明明是仇人。”楊桂華歎了口氣,“他們武功高強,不宜硬拚,看來隻能等待下次機會。”轉過身來,他和藹的道:“我們跟著他們的船走吧,不要給人發現了。”

江南山莊的船上一片混亂,七八個人圍繞在容隱身邊,其中五六人手持兵器指向上玄要害,容隱神智未昏,低聲道:“讓……開……”他語音低弱,上玄怒道:“讓開!”他一喝之威,倒是讓江南羽等人連退了幾步。

“白大俠傷勢不輕,尊駕要先將他放下,我等方好施救。”江南羽深知此人任性,隻能軟言相求,不能硬搶,否則說不定上玄便將容隱扔下河去,先行收起了兵器。

上玄把容隱往江南羽手中一塞,自行轉過了身,看著運河碧綠的河水,一言不發。

江南羽急忙將容隱遞於船上精通醫術的老者,眾人一齊圍上搶救,幸而上玄一劍刺得極有分寸,雖傷及肺髒,鮮血卻都已流出,並未積存肺內,隻是外傷,敷上傷藥之後,止了流血。容隱閉目讓眾人施救,敷藥之後,便要開口。敷藥的大夫連忙道:“白大俠此刻不宜開口,應靜養安神。”容隱不答,上玄卻驀地轉了過來,冷冷的問:“什麼事?”

眾人見此情形,有心阻攔,卻心知二人之間必有隱情,否則容隱絕不會任上玄刺他一劍,兩人有要事要說,誰也不敢阻攔,麵麵相覷,人人遠遠避開。

容隱經急救之後,氣色略好,坐於椅上,衣襟依然浸透鮮血,煞是可怖。他的神色卻仍冷靜,上玄仍站在船邊,冷冷的道:“你想問什麼?配天人在何處?她早就走了,我也不知她身在何處,你問我也無用,你不曾找她,我不曾找她,她死了也沒人知道……”

“配天之事,容後再提。”容隱低沉的道,“既然賈竇並非你所殺,殺人凶手是誰,你可知道?”雖然是重傷之後,言語之間一股威儀仍舊在。

“白南珠。”上玄道。

“白南珠?”容隱淡淡的問:“那紅梅又是何人?”

“白南珠就是紅梅,紅梅就是白南珠。”上玄冷冷的道,“白南珠從葉先愁那邊得了《伽菩提藍番往生譜》,練了‘玉骨神功’,要喬裝女子,半點不難。他假扮女子,和配天做了幾年假夫妻,但為何要殺人放火,我卻不知。”

“他和配天做了幾年假夫妻?”容隱眉頭一蹙。

“一個男扮女裝,一個女扮男裝,”上玄冷笑,握起了拳頭,“他說他可為配天做閨中密友,可為她殺人放火……”

容隱目視運河,淡淡的道:“哦?”

上玄怒火上衝,“哦什麼?他分明已經癲狂,瘋子做事自然莫名其妙,不知所雲……”

“他既不是莫名其妙,也不是不知所雲。”容隱淡淡的道,“隻不過你不懂,或許我也不懂。”他頓了一頓,“白南珠現在江南山莊。”

“嘿!”上玄冷笑一聲,心裏尤自不服——什麼叫做你不懂,或許我也不懂?

“配天也在江南山莊做客。”容隱道。

上玄驀地回頭,“他們又在一起?”

“他們一直在一起,”容隱淡淡的道,“我看她和白南珠在一起,至少比和你在一起高興些。”

上玄又是一怔,卻聽容隱緩緩加了一句,“白南珠所作所為,你不懂,或許我也不懂,但他既不會對配天不利,也不會對你不利。”他一雙眼眸淡淡的看著上玄,“他要配天快樂些,自然不會害你。”

“以你之意,他是情聖,我對你妹子使亂終棄,他了不起,我該死?”上玄大怒,猛地提高聲音,厲聲說道。

容隱對他的厲聲指責充耳不聞,隻淡淡的道:“我隻說他不是瘋子,他濫殺無辜,自是該死,你對配天究竟如何,隻有你自己清楚。”他緩緩閉上眼睛,看似重傷之下,畢竟困倦,突然道:“今日楊桂華實是放了你我,你知道嗎?”

上玄一怔,“什麼?”

“他最後抓我那一記,我掌上沒有半分力氣,他自行退後三步,借故退走,否則我重傷之後,多不能全身而退。”容隱平靜的道,“‘驚禽十八’中必有人監視他,楊桂華對你我實是有情。”

楊桂華竟是放了他們?上玄呆了半日,隻聽容隱語氣漸轉森然,“他今日放了你我,若日後為人發現,奏上朝去,那是殺頭之罪,那時你可會救他?”

上玄又是一呆,容隱睜開眼睛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他半晌答不出來,容隱又緩緩說了下去,“你會嗎?”

“我……”上玄心中一片混亂,遲疑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