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當初梅複國讀罷東坡先生大作,不由心馳神往,便給兩個孩兒分別取名“子晴”“子雨”,聊以慰藉,以了未能親赴杭州觀湖之憾。
當梅子雨第一次站在西子湖畔,迎麵的湖光山色,讓海上十幾天漂泊帶來的疲勞,刹那間一掃而光。這是一幅怎樣的場景,完全無法用語言形容。仿佛魂牽夢繞多年的夢中情人,終於第一次麵對麵的深情凝望,縱使千萬輪回,尤記此情此景。
早春二月,霽雪初消,乍暖還寒之時,料峭的春風吹衣拂麵,沿湖的垂柳細芽新發,浩瀚的湖麵波心蕩漾,遠處去青山時隱時現。大名鼎鼎的西湖斷橋之東,綠柳掩映,岩巒烘托之下,坐落著一處飛簷淩空、典雅古樸的樓閣——望湖樓。望湖樓頂樓之上,梅子雨、黃天嬌、君無依三人正在此把酒臨風,憑軒觀湖。三人談笑正歡之時,忽聽樓下人聲鼎沸,不知發生了何事,直叫人紛至遝來。
三人下樓一看,原來是酒樓掌櫃新刷了一麵粉壁,邀請往來賓客前來題詩作賀。粉壁對麵,是好大一幅屏風,屏風上繪著一幅望湖樓的水墨之畫。畫中題詩,正是東坡先生大作:“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有東坡先生開山之作在前,眾賓客不敢輕易下筆,縱是有些才情,也不敢在此班門弄斧。隻得拾人牙慧,題上些前人的詩詞佳句,聊以遣懷。有題:“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有書:“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還有人寫:“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時間,風花雪月,其樂融融,正所謂何以忘憂,西湖泛舟也!
眾人一首接上一首,不多時便輪到一蒙古青年,隻見那青年身穿白底青花圓領袍,頭戴青色絹絲諸葛巾,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相貌堂堂,一表非凡。隻身上前,不假思索,揮毫潑墨道:“萬裏車書闔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此詩一出,眾人俱是愕然,連那一團和氣的酒樓掌櫃也覺此詩在此,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尷尬輕咳道:“承蒙諸君題上墨寶,令小店蓬蓽生輝。今日詩會,就到此結束吧。”
黃天嬌冷哼一聲,正欲出手教訓一下這狂妄的蒙古青年,卻聽身旁梅子雨道:“掌櫃且慢!”
那掌櫃回首望去,正見一白衣俊逸少年緩步下樓,走到蒙古青年麵前,抱拳道:“我看這位兄台一表非俗,當是非常之人也!”
“兄台謬讚,愧不敢當!”那蒙古青年看似狂傲不羈,言談舉止卻彬彬有禮,頗有一派君子之風。
梅子雨走到粉壁前,不禁搖頭歎道:“詩是好詩,隻可惜有些不合時宜!”
蒙古公子濃眉一鎖,不解道:“此話怎講?”
梅子雨道:“當今乃太平盛世,何來這金戈鐵馬之聲!”
蒙古青年卻是啞然失笑,道:“大元立國六十餘載,藩鎮割據一方,諸王不服王化,異族反抗不休,天下何曾真正太平?!”
梅子雨又道:“若是小弟所記不錯,此詩乃金海陵王完顏亮所作,詩雖寫的霸氣外露,奈何其人誌大才疏,引舉國之兵,欲畢其功於一役,南下攻宋。隻可惜身死霸業消,徒使人增笑,還望兄台萬毋重蹈覆轍才好。”
梅子雨此言已是圖窮匕見,誰想那蒙古公子卻絲毫不以為意,隻是輕輕歎道:“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這朝堂之事,誰又能說得清,道得明呢?”
梅子雨點頭道:“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不如讓小弟和上一首,兄台以為如何?”
蒙古公子遞來筆硯,道:“請!”
梅子雨提筆蘸墨,屏息凝神,不消片刻,粉壁之上便現出一首七言律詩:
繁雜世事擾心神,梅園何故惹纖塵?
水映花容明如鏡,山留香氣客又新。
西湖縱馬黃昏近,孤山挑燈看劍心。
和靖聞之應垂淚,雙鶴徘徊無處歸。
蒙古公子麵壁而立,沉吟良久,方才歎道:“梅以抒懷,鶴以詠誌,兄台誌不在小!”
“兄台知道詩中典故?”
“梅妻鶴子的林和靖,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兄台好眼力!我原以為你們隻會打打殺殺,不想竟也曉得這等閑雲野鶴。”
蒙古青年輕歎道:“鶴已無主,何不擇木而棲,也勝過浪跡天涯,無枝可依。”
梅子雨大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天下隻有背主之人,卻無背主之鶴!”